她昂首提劍,直抵他咽喉。
姜法徐徐跪地,歪倒雪中。
章栽月應時趕到,卻見他不省人事,雪中徒留一道噴射血陣,倏忽愣住了腳步。
顧不得查驗傷勢,白術和程千戶,一左一右,屏護姚令喜。
劍鋒破空的聲音突然遙遠,姚令喜茫然望住天極中的紅日,雙目似盲。
黑色耀斑,一閃一閃,恍恍惚惚,她看見程山一襲青衫,站在母親院門外,嬤嬤伸出手,接過藥瓶。
鑲有金邊的瓷瓶,一送一接間,脆有輕聲,也曾在日下,發出奪目光芒。
那雙往來虎守林取藥的手,也曾往來東宮,趁人不備,偷偷帶來母親親手縫制的小衣小鞋、虎頭小帽,還有樣式翻新的時令小物件。
春日畫紙鳶、炎夏有懸絲傀儡、金秋捏推棗磨、凜冬雕冰獅子……
自幼被皇後困於深宮,見不到母親的那些日子,程山叔就是母親的影子,為姚令喜帶來母親的思念,寵她,陪她說話,給她所有皇後不允許觸碰的童真玩趣。
程山叔,是謝天貺之外,唯一一個,帶給她片刻自由和溫情的人。在姚令喜眼裡,他不是忠僕,他是從外祖程家伸出的一條臂膀,不粗壯,但是堅定存在,讓她知道有人記掛自己。
有那麼一回,姚令喜在母親生辰回府,程山叔很奇怪地闖入她和謝天貺的秘密酒局。
酒過三巡,他忽然揉起她腦袋,醉眼惺忪:“夫人很高興有您和三公子做她的兒女,四小姐,下次吃酒,也帶上三公子吧。”
那句醉囈,似有深意。姚令喜至今沒明白其中意味,一直留心想問,卻苦無機會,自今而後,便永遠,也無法知曉。
那也永遠,都不能原諒害死他的人。
姚令喜重重合上眼皮,一潭墨色深淵中,光斑跳躍,像極了謝天貺指尖那一粒一粒,妖冶剔透的赤色。
再次睜眼,章栽月的臉,赫然在目。
四目相對,她昂首提劍,直抵他咽喉。
終究走到這一步,程千戶呼吸驟緊,心髒提到嗓子眼,恐懼、想勸,但是轉念一想:
章大人活著,他是炙手可熱的權相,但若是死了。
若真死了,便死了。
聖上沒了章大人,難道還能把中宮東宮宣平侯府,還有東都,一併連根拔起?
聖上他老了,該是太子殿下的新氣象了,有柳老大人坐鎮,天下太平。
是以,縮緊的瞳孔,連帶著豪眉連鎖,程千戶把皇後太子、姚聞善、姚見賢、琅尚書、謝天貺,依次想了個遍,只要主子下死手,他就當定了這個潛邸功臣,扶立新君,萬世留名。
但是章栽月,沒有給姚令喜機會。
一瞬間,他頭往左偏,右手握劍一拽,用誰都沒想過的方式,竟然將姚令喜拖入了自己的懷。
白術程千戶,呆若木雞!
姚令喜掌劍柄,章栽月控劍身,奪劍不佔優勢,鮮血肆意橫流,可他還是單臂將她禁錮,男女力量懸殊,真能為所欲為。
冷劍死沉,姚令喜片刻就脫手丟棄,血染的猩紅黃衫,抵死掙紮,扯斷章栽月冠纓,咬破他肩膀,但紫色衣冠從容不迫,巋然不動,莽山一樣,低頭凝視弱小蚍蜉。
白程二人屏息凝神,半點不敢動,生怕稍有差池……
然而事態發展,出人意料,束縛之外,章栽月不曾對姚令喜有任何舉動,反而側目朝白程二人身後看去。
“範卿,你來。”
他喚姚令喜的人,語帶冷睥,仿若在宣政殿揮斥方遒,鎮定得令人發指。
範敦和錄事主簿二人,原是循著謝天貺的血跡反追到此,姜法的屍身已叫人心驚肉跳,此刻小心翼翼接近,屈著膝蓋,躬著身子,垂著眼睛,只怕一個不恭順,姚令喜就會命喪當場。
怎料章栽月卻忽然也鬆了劍,一把拽下腰間佩囊,扔給範敦。
“持我的印信,去應國公府。”
他摟緊姚令喜,淡定吩咐:“遣僕從往虎守林習藝,交給謝家主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