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到此處,老僕幽幽停頓,章栽月凝視他背影,卻無端想到經過他手,國公府和皇城禦前,不知放出去多少年邁使役,每每放人,他都自詡體恤老弱,是在開恩施惠,積德慰天。
“小老頭當時確有幾吊傍身錢,可是沒有主家庇護,馬上就被搶了,還被打個半死。”
老僕又慢悠悠撿起話頭:“好在命大,遇到山奈姑娘,她幫我治傷,又找到這差事,不用賣身,有活就幹,沒活曬曬太陽,還找了個伴兒,慢慢過日子。”
忽然提到山奈,章栽月更奇怪了。
“怎麼公主府的事,一個外人可以隨意插手?”
“山奈姑娘怎麼能叫外人?”
老僕頓腳,嗔怪地回看一眼,認真道:“她就是殿下第一個撿回來的孩子,小人親耳聽她說過,六年前,是殿下把她從溝裡掏出來,送到虎守林去養。那時她也就十歲上下,沒爹沒孃的,妹妹先凍死溝裡頭,她捨不得撒手,差點就一起沒了。”
“咱殿下說了,有銀子,養得起,京城溝裡不許死人。”老僕嚴肅強調,確認章栽月聽進去了,才轉身繼續,慢吞吞帶路。
“主子。”
姜法輕聲喚,章栽月耳朵聽見了,凝視腳下的冰霜的鳳眸中,卻忽然閃現山奈從天而降,張牙舞爪,守護姚令喜的模樣。
書房門口,虎守林九人恨不得撕了他,為姚令喜報仇的強烈恨意,隨之浮上心頭。
章栽月似乎有點明白,虎守林弟子對姚令喜那種近乎虔誠的天然崇奉,個中緣由,只能是因為——所謂朝廷搜捕流民押送虎守林習藝,繼而作為帝國醫工分送州府之大政,實則起於姚令喜的人,在背後救治流民。
那些被他視為癬疥、擾亂京師的不安分隱患,那些被他視若蟲?、欲滌清掃除的流民,在姚令喜眼裡,都是不許死在溝壑的子民?
她不嫌棄他們,將他們送到虎守林習藝,給飯給住給身份,教傍身技藝,讓他們重活一回。
難怪虎守林弟子會漠視他這個帝國首輔,只為姚令喜一人俯首。
這個姚令喜,到底怎麼回事?
章栽月踽踽隨行,在老僕精心設計的路線中,悄然穿行於安頓侍衛的廂房。
如果說先前是府中彌漫著藥香,此地簡直藥氣沖天。
虎守林弟子手捧藥盅,往來其間,侍衛們的呻吟喘息,無處不在。
眼裡耳裡鼻腔裡,都是讓人揪心的刺激,章栽月還沒從姚令喜救助流民的震撼中醒神,再次受到暴擊,立即被自己的累累罪行絆住腳跟,袖中攥拳,汗顏無地。
大錯鑄成,他只能想盡一切辦法補償。
此時此刻,他無比慶幸對方是姚令喜,慶幸姚令喜對自己人不離不棄,不惜捨命拯救,否則她若與謝天貺不管不顧,抽身離去,自己一丁點損傷都不會有,但這些侍衛侍婢的下場,絕對會慘不忍睹。
他的罪孽,也將百死莫贖。
章栽月撫著胸口,終於明白姚令喜的人,為何都肯為之生為之死,個個豁得出去。
再次想到自戕的丹歌,章栽月無限感慨,走神太過,不小心撞上了止步的老僕。
老僕扶住他胳膊,對上他稍顯彷徨的眼神,確認自己沒白白在章栽月門前,從昨夜掃雪到現在,憨笑著壓低聲音:“章大人,這邊不興亂踩。”
“唔。”
章栽月木然抬首,眼前白茫茫一片,微微泛黃,剛想問何以不能踩,“喀拉——”,冰層破裂聲響起。
循聲望去,角落裡,一名男子戴鬥笠、披蓑衣,蹲於冰面,右手似在掏挖。
“小麥麥,穿新衣嘍。”
太子殿下手拿一把麥稭,絮絮叨叨:“好麥麥哪有不穿衣裳的,不穿衣裳的那都是壞人,填坑裡給你漚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