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三盞茶,青君帶著農繭的手指輕輕點上了那盞理應屬於玄女的青瓷碗。
“我今夜前來,本意並不是想做那個討人嫌的惡人,只是想告訴你,什麼叫神,無欲無求可為神,悲天憫人亦可為神,可神有神的規則,人有人的宿命。”
“每一個得道的神仙,從凡間入仙界,必跨過一條名為“忘川”的心河,那條河會淹沒那個神仙做凡人時所有的貪嗔痴念,所謂斷情絕欲,就是洗掉自己七情的過程,忘川的大小決定著一個神仙的上限,慾望越大,忘川越小,忘川越小,可容納的靈力也就越小。”
“靈石成仙的神,少得屈指可數,鴻蒙初始,縱古觀今,也就三位,一位是開天闢地的盤古,一位是護送三藏西天取經的鬥戰勝佛,還有一位,就是我的女兒。”
青君說到這裡,忽然停頓了一下,於眼底浮出肉眼可見的驕傲。
“阿青的心智沒有受過一丁點塵世情與欲的汙染,所以她的忘川是一片海,這樣的天賦,不僅適合做神仙,更適合執掌一方天界,待我隕落後,繼我衣缽。”
“她天賦極好,偏偏偷懶又貪玩,要不然也不至於被人三言兩語就騙進你們府中。”
“只是她既然天性如此,道法無為,我便不幹涉她,由她逍遙自在。”
青君說的每一個字眼都無可指摘,可袁頌仍然努力試圖從每一個字縫裡掰出以他之力能做的嘗試。
他閉了閉眼,再開口時,情緒已經穩定,和緩語聲裡,卻是前所未有的篤然和鎮定:“不過就是精衛填海,從我的血肉裡滋養出的愛慕、妄想、不甘心,每一粒塵、每一粒土,數以千計的心動,成千上萬的相思,無窮無盡的執欲,都會盡數投入她的忘川。”
青君默然不語,只是低著頭用茶蓋推開杯中茶葉,像個凡間最閑適的文人雅士,輕輕品了一口,喟嘆著感慨了句“好久沒喝這麼好的茶了”。
然後他定定地抬頭看著眼前的少年,微微皺起眉,他已經完全想不起來,自己還是一個凡人的時候,在他這個歲數,曾經做過什麼事情——有沒有為過什麼人,為過什麼事,這樣不卑不亢據理力爭過?
“精衛有億萬壽數,你呢?”
“你所謂的愛慕、妄想、不甘心、心動、相思和執欲,在阿青浩渺到無邊無際的忘川裡,連水花都濺不起一點。”
“愚公移山尚有子孫百代,你有什麼?”
掌握春耕萬物生的神仙,說這些話的時候,望向袁頌的目光始終平靜如古井。
活了上萬年的舊神,所有的情感欲求,喜怒哀樂,早已淹沒在滾滾的時塵裡。
滄海桑田,仙昇仙隕,他見過太多太多像袁頌這樣的人,因為短暫的驚鴻一瞥而虛耗餘生,可到了最後,也不過只是一捧黃土。
他甚至沒有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他只是用一種無比平靜的語氣、無比寬容溫柔的眼神在陳述一個事實——作為凡人的袁頌,永遠無法抵達阿青忘川的彼岸。
“你應當知道什麼叫千秋萬代、壽與天齊,也應當知道什麼叫朝為青絲暮成雪,在九重天界,蜉蝣一念,也不及一場花開。”
最殘忍的真相被撕開。
袁頌只覺得四肢百骸都冰冷透骨,像是被囚於幽暗的冰室,四面八方都找不到出口,連呼吸的空氣、四肢的力氣都被抽離得一幹二淨。
青君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嘆道:“你給阿青講了那麼多故事,那麼,我也給你講一個故事?”
無人打擾的環境裡。
包廂內是一片靜潭死水。
憑欄外是愈減愈弱的繁華。
青君低柔和緩的聲音打破僵持的沉寂。
“五百年前,彌勒佛在三月初三真武大帝的壽辰與之談經論道,不知怎地,就有了一場譏辯。”
“佛道兩派各執一詞,辯得不可開交,於是,就有人提議,不如鬥法一場,自然可見分曉,可鬥法鬥法,要有人才能鬥,如何選中應景契合的人,就成了一道最難的題,只因鬥法需要下界,下界則必受因果律制約,一著不慎,被反制不說,甚至還有形神俱滅的風險,諸天神佛竟無一人敢入局鬥法,直到彌勒忽然撫掌一笑,說正好,他近日講經,遇到一隻偷吃了佛祖燈油的狐貍,這狐貍有天生的慧根,又得佛法薰陶,便借這次鬥法,予它一個長生的機會,看無邊佛法能否渡它脫離輪回。”
“彌勒這招屬實取巧,但我教卻不能這樣囫圇效仿,無人自告奮勇,眾人正一籌莫展之際,一位正在荷花池邊逗魚的女仙卻笑吟吟地說這有何難,何不取下她的影子,投入凡間,既可避過天道耳目,又能隨她心遂她意而動,且若贏了,也不怕這幫和尚們鬧她勝之不武,真武大帝笑著應允,也想借此機會,順水推舟助她找一找成神要奉的道。”
袁頌聽得雲裡霧裡:“所以他們鬥法到底鬥的什麼?”
“他們鬥的是——”青君的眼睛一瞬不瞬地落在袁頌的臉上,像要透過他的瞳孔,望盡他的前世今生,“頑石無心靈狐七竅,到底是無情能修大道,還是有情能結正果。”
一種冥冥之中詭譎的宿命感莫名地盤旋上心頭,袁頌皺眉:“結果呢?”
青君施施然地靠向椅背,唇邊的笑痕似蜻蜓點水:“自然是彌勒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