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聞薰看著那片鮮豔的紅,想起幾年前,她推開小院門,撞見付清蓉的笑臉,少女紅衣烏發,笑起來的眉眼灼灼如枝頭的紅梅花。
她和慕行止是一樣蟄伏在暗處的毒蛇與狼,卻不約而同地被付家人這種旺盛蓬勃的生命力吸引,黑暗裡呆久了的人,畏光卻又忍不住嚮往。
宋聞薰思緒一發散,不小心從慕行止身上品出一絲微妙的同病相憐來,她本能地排斥這種感覺,輕嘖一聲,幹脆眼不見心不煩,揮手讓慕行止退下。
她不可能像慕行止一樣。
絕不可能。
慕行止沒有再討要那座院子,他沉默下來,倚在輪椅上,轉身移向殿外,大門洞開,午後燦爛的陽光照了他滿身,他閉了一下眼,卻沒有抬手遮擋,慘白的膚色被光照得透明起來,眯眼望去,門外春色如錦,鳥語花香,是這座牢籠一般的宮城裡最好的時節。
第二日,宋聞薰收到暗衛來報:慕行止昨日於房中服毒自盡。
得到這個訊息的時候她正在用早膳,愣了片刻後,她放下碗,失去了用餐的興致。
她終於明白了昨日為什麼慕行止堅持向她討那座院子。
他想死在付清蓉住過的地方。
“他那樣的人,竟是個情種。”宋聞薰頓了頓,為這種荒誕的深情失笑了一瞬,而後,安靜下來,扭頭望向窗外。
她應該感到悲傷或者惆悵,畢竟慕行止身體不好,也沒什麼爭權奪利的野心,是值得信任的人,她交代下去的事他也辦得很利索,在她還不是皇帝的時候,兩人曾徹夜密談,也曾互吐心事,把後背託付給對方,算是她的故交。
她記得很早之前的一個冬夜,她與慕行止於酒樓雅間下棋,窗外的煙花爆竹噼裡啪啦地響,年關將至,街上人流如梭,都在熱鬧地準備佳節。
他們都是孤家寡人,無處可去,便一同找了個地方密謀怎麼殺皇後,聊著聊著都有些疲倦,於是宋聞薰擺起棋局,與他手談,聊作消遣。
宋聞薰下了幾顆黑子,抬眼看向他:“你今天心不在焉。”
慕行止把白子攥在手心裡,沒有說話。
宋聞薰的目光停在他衣服上,思量片刻,笑了:“你衣上的薰香不是從前慣用的,是西域的久合香。這種香料難得,你哪裡來的?”
慕行止抬眼:“既然難得,你怎麼會知道?”
宋聞薰坦然回答:“清衣給我寄過。”
慕行止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袖口:“我有個朋友也給我寄了。”
宋聞薰笑盈盈看著他,道:“這種香料是付清衣繳獲的敵國戰利品,只有兩罐,一罐給了我,一罐給了他妹妹。”
慕行止一怔,手指微微蜷縮起來,他語氣變得分外冷硬:“是嗎,也許他騙了你。”
“清衣不會騙我。”宋聞薰端詳著他突然警惕起來的模樣,“你和付清蓉,是什麼關系?”
“沒有關系。”慕行止把棋盤一推,冷冷淡淡地看她,“你還下不下了?”
宋聞薰不理他,繼續道:“我想起來了,上次玄煞十二營班師回朝,你去了城門迎接,你以往可從來不愛湊這種熱鬧。”
窗外爆竹聲忽然大響,漫天的煙花爆開,他們身側的窗戶裡如同開出無數火樹銀花,照亮了慕行止乍然失神的側臉。
他執拗地道:“沒有關系。”
“我以為照你的性子,既是喜歡的人,哪怕沒有關系也要得到。”宋聞薰敲著棋子,挑眉,“竟這麼謙讓。不像你。”
“她是自由的,與我相交……不過是憐憫之心使然。”長久的沉默後,慕行止若無其事地落下一子,聲音低啞,“我心悅她是我的事,她不該……同我一起枯朽。”
當時之言,言猶在耳。當時她還未封親王,只是個默默無聞的公主,他也還未曾成為太醫令,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太醫,那時候他們的關系,是合作者,也是能說上幾句話的朋友。
可聽到慕行止死訊的這一霎那,宋聞薰最先湧上的情緒,是愉悅。慕行止死了,那些不堪的往事,沾了髒血的謀劃,她弒父弒母的過往,也就隨著他一同緘默下去。
她一瞬間像是少了一個心腹大患,渾身都輕鬆起來。
座下的黃金椅、頭上的九色冠冕、身上的五線龍袍都亮得炫目,四面八方的牆壓過來,這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像是在一瞬間猙獰著要把她吞噬,她撐住額頭,鬢角冷汗滲出,竭力讓自己擺脫這種詭異的眩暈。
彙報這一切的暗衛素音也是跟了她很久的老人,見她這樣,以為是聽了死訊感到難過,忙端起桌上的冰沙山楂湯遞到她口邊:“陛下莫要傷心。”
她聲音沉靜,如冰水當頭澆下,宋聞薰徹底清醒過來,她接過瓷碗抿了一口湯,再放下時,已經恢複了一貫的從容不迫:“知道了,朕要去一趟將軍府,備車。”
素音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