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江怔怔站著,眼前突然劃過謝春殘的臉。
——“與其要你上了通緝榜被別人殺了, 不如我親手了結你。”
——“你若能勝過我, 也是要死的。只是能走在我後頭。”
陰半死如今表現, 可不就和身陷死地多年,已被那鬼地方逼得已然神經質的謝春殘頗有相似之處?
謝春殘覺得上了絕情緝就必然會死, 來了死地就不能活著出去,這邏輯和陰半死那“被異寶洗髓伐筋後必然不得好死,還是讓我給她個痛快”的思維模式豈不是一模一樣?
見陰半死轉身要走, 洛九江饒是思緒混亂成打了無數死結的一團, 卻也不由開口把他叫住。
“峰主, 我……我聽聞雲深峰主藥到病除,雖不肯活死人, 卻不難肉白骨。將死之人前去求醫, 他即使不肯治, 卻也能給指出一條明路。然而就是這樣的非凡人物, 竟也醫不得自己心病嗎?”
如此前聽到洛九江對遺失蜃珠的態度一樣,陰半死仍是無動於衷的。
不, 不全是無動於衷, 他半垂了頭, 陰影遮住他上半面孔, 冷冰冰道:“我說人話時, 你就記不住了?”
他抬眼盯住洛九江,比起先前洛九江給他插花又拔那次,他如今眼神才算真正冷凝可怖。三彈指後, 見洛九江仍不顯露退縮之意,陰半死突然抬手,扯開自己一半前襟。
陰半死臉上面板蠟黃發硬,又扭曲幹燥、凹凸不平,幾乎沒個人的形狀,但脖頸以下的膚色則微白柔軟看起來十分正常。
可膚色再正常也沒用,因為單憑他露出的那半個胸膛上,就遍佈著無數的猙獰疤痕,其中斧劈刀挫戳痕鋸印應有盡有,若他肯把衣裳全解下來給人細看,想必單是上身就能開個各色兵刃造成傷痕的展覽廊。
他的軀體就像是曾被劈成無數個碎肉塊,又被人無數次拼接好一樣。
常人都是面板上覆著疤痕,他卻是疤痕中長出幾塊完好肌膚,倒錯反差之下,更有一種別樣的恐怖。
不知這些傷痕是何等手段造成,修真界普通傷藥都能讓修士癒合不留痕跡,然而以他醫術,竟然奈這些傷疤不得。
“就是我現下重回幼時,若真能有這樣一個人肯在最開始一針殺我,往後九輩子轉世輪回,我世世給他立長生牌坊。”
“明白了?”陰半死攏起衣裳,譏笑出聲:“我難得做件好事,誰知旁人竟然不肯。”
洛九江呆若木雞,腦中只餘嗡嗡回響。
——“你從沒聽人說過?絕症,難看,我不醫。”
原來這句自嘲,竟是這個意思。
他已自認病入膏肓,無藥可醫啊。
他當然知道那女孩接下來會遭遇什麼,因為他曾經遭遇的就是方才平淡口吻中的十倍百倍,他當然會一口斷定那孩子去死才好,因為若讓他選,他寧可最開始就死了。
陰半死負手而去。他今天跟洛九江說的話,比他往常一年裡對別人說得總和都多。
可就是說了這麼多話,就是再說十倍百倍的話,他也永遠得不到一個他想要的好結果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期盼得是怎樣的結果。
“蜃珠等我找新的還你。”他冷淡道。
“蜃珠不要了,只請陰兄留步。”洛九江一字一頓道:“我現在有點亂,但還是請你停一停,容我把話說清楚。”
“有何好說?”陰半死神色漠然,“這女孩尚不能救,你竟也敢留我?”
“我是個蒙古大夫,平生別無所長,只有一帖猛藥醫過幾次別人心病,現在拿來跟你論方。敢問陰兄一句,這孩子怎麼就非死不可?”
洛九江抬起頭來,表情凝重,目光炯炯:“書院清正之地,不致有這等魍魎。我們帶她同那男人回去安頓也不行嗎?”
“凡人入不得修真界,他們進不來。”陰半死漠然道:“看來奇經八脈你都認不全,抱著你那帖膏藥買棺材去罷。”
洛九江微微啞然。
恰逢此時那女孩偷偷從門縫中探出眼來,看他們兩個煞星竟還沒走,連忙去拉那朽了一半的木門,被洛九江無意一眼掃過,然後目光猛然發亮。
他雙眼中透出喜悅而激動的光芒來,看起來倒比自己晉階更高興:“陰兄,這孩子……她有丹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