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你們怎麼一見我都問我疼不疼。”衛子言疼，疼得厲害，可也不想他們擔心，他便忍著。“生病嘛，身體肯定是要不舒服的，不是疼就是癢，忍一忍就過去了。”
葉歡怡皺皺眉頭，鼻子又開始發酸。“疼要告訴我，我來想辦法。”
“由之呢？”衛子言轉移話題，“你們出去兩天就回來了，還在婚假，你怎麼就來上班了？”
葉歡怡看一眼周維清，見他垂著眼皮，不知是在想什麼。她是醫生，躺在床上的人是她的摯友也是患者，該如何取捨，又該如何抉擇？
葉歡怡同樣陷入沉默。
隔壁病床的哭聲漸漸止了。窗外忽然飄過一陣風，打著樹梢和草尖兒，燦爛的三角梅仍舊熱烈，是濃鬱的紅，紅的彷彿血管中流動得血液，鮮活又張揚著無限的生命力。
“我剛才和隔壁的阿姨聊天，”衛子言轉頭看一眼身後的周維清，語氣很平靜，目光也平靜，沒有情緒，甚至看不出有絲毫變化。“我雖然不像歡怡是專業的，但胰腺這個東西我多少也瞭解一些，不管是初期還是晚期，都是很麻煩事情。”
“既然你們都不肯告訴我，那說明是沒得治了。”他忽然笑一笑，“阿清，你不需要怪自己。”
衛子言越是這樣說，周維清的心疼得越狠。善解人意是他，默默忍受是他，苦不堪言也是他。淚一滴一滴悄無聲息落在衛子言的衣領，周維清一雙手握得緊了又緊，像是要破開掌痕穿進肉裡。
病房裡好安靜，衛子言說完話便只餘了清淺的呼吸聲。
“好好治療，阿言。”葉歡怡終於出了聲，“只要接受治療，也可以……也可以……”
“可以多活幾天，是不是？”他伸出手，輕輕撐開周維清緊握的手掌，手指溫柔地撫摸他掌心被指甲掐出的印記。“人活到最後似乎都要遇到這個難題，到底選寬度還是選長度。”
“接受化療，我就要忍受著自己慢慢變得形銷骨立，然後沒了頭發，身體的痛苦依然不會有太大改善。”頓了頓，他歪著頭，似乎在認真思考，“順其自然，除了身體的疼痛，其他的幾乎不會有太大影響。”
“保守治療吧。”半晌，葉歡怡動動唇，聲音縹渺，彷彿從另一個時空穿越而來。“喝中藥，會好一些。”
她忽然又哭起來，“阿言，對不起，我真沒用……學醫，學醫有什麼用？我救不了你……我連自己最親近的人都救不了……”
衛子言抬起手，溫柔地拍一拍她的頭，給她擦掉眼淚，坐起身子抱住她。“傻丫頭，你陪我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因為任何事情想過放棄我，是我最親最親的親人啊，誰都可以和我說對不起，唯獨你不用。”
“其實人活著就是這樣的，要有和命運搏鬥的意志，也要有接受命運的勇氣。我嘗試過主動接觸死亡，只是那時候痛苦多過幸福。如今我很幸福，有你們陪在我身邊，關心我，照顧我，我不怕，我什麼也不怕。”他握著葉歡怡的雙肩，目光堅定又滿是執著，“我接受保守治療，可我想回湘北，好嗎？”
周維清不同意，搖著頭就想拒絕，葉歡怡看了他一眼，暗暗著搖頭。
聊了許久，衛子言吃過藥累的睡過去，葉歡怡將周維清重新叫到病房外。
“怎麼能讓他回湘北呢？”不等葉歡怡開口，周維清就著急的問起來，“哪怕是保守治療，在林州，你在身邊，我，我也能放心點……”
“阿清，”葉歡怡目光落在走廊玻璃窗邊的石柱上，視線裡灑進一片密密麻麻的石頭紋路，橫著豎著，彎曲著不規律地線條，有長有短，像極了人手心的命運掌紋。“我當初學醫，是因為我爸爸。年輕的時候他很辛苦，總是早出晚歸，開貨車走南闖北的做貨車師傅。常年的作息和飲食不規律，讓他不到四十歲就查出來慢性胰腺炎。”
“這個病疼起來的時候人是遭不住的，吃藥，做神經阻滯，擔心會有糖尿病並發症，始終沒有選擇手術……這樣一來他就不能再繼續開車了，和我媽支了個攤子賣點蔬菜水果，兩個人一日複一日的辛苦賺錢供我上大學。從高中起我就發誓將來要做一名醫生，做一名能和胰腺疾病做鬥爭的醫生。現在我終於做了醫生，把這個病鑽研的透徹……”
葉歡怡止了聲，將目光從石柱上移開，又默默盯住窗外的天空。
“阿言對床的病人你注意到了嗎？那個男孩兒還不到二十歲，十八歲那年高考，參加完最後一科考試，站起來去交卷子，直愣愣倒在了講臺邊。”她輕輕嘆一口氣，這才看向周維清，目光灼灼，卻盛著擋不住的悲傷與無奈。“從急性到現在，持續了一年的藥物幹擾。你知道嗎？他是那一年的高考理科狀元，卻在收到錄取通知書後都沒法像正常孩子一樣好好去上學。他媽媽每天陪在醫院裡，可大多數時候兩個人連話都無法聊幾句……我跟你說這些，不是想替自己的無能辯白，只是……”
視線又緩緩移開，葉歡怡看著平滑的地面，視線從模糊到更模糊，哽咽著嘆氣，不停地調整呼吸。她努力控制著不讓自己哭出聲，可憋得太狠，整個身體都在抑制不住地顫抖。
“阿清，我心疼阿言，他不容易，這麼多年，從小到大他都過得好辛苦。從你們分手，他抑鬱，被於有成猥褻，衛阿姨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他被逼的太狠了，過的也太苦了。我原本以為你回來了，看著你對他依然那麼好，那麼上心，陪著他走出那些始終邁不過去的昏暗日子、戰勝過往，你和他求婚，你們來參加我的婚禮，你們定好去國外領證……明明生活好起來了，我以為接下來他再也不用受苦受委屈了，可為什麼會這樣呢？你想不通，我也想不通……我心疼他，我真的心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