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之狂妄地笑著,張泉輝渾身顫抖,落榜時從萬丈高崖跌落塵埃的滋味、母親猝然逝世時的絕望、不被友人理解的痛楚……種種情緒湧上心頭,他抓棍去打,卻連進門的一腳還沒踩實就被人拽了出去,周裕之人的手下將他拖到深巷,亂棍打起來,卻沒打死,張泉輝暈過去,醒來的時候雨停了,所躺著的地方竟被血水爬滿,他看到一雙沾了血汙的白靴站到他面前,是友人王先生。
王先生舉著傘悚然立著,他滿目都是同情與隱忍。
他身後還站著一幫衙役,原來是聽說某處酒樓有騷動,原本與王先生一同出街尋人的衙役們不得不抽空過來料理,誰知,他們一直要找的張泉輝就是引起騷動的罪魁禍首。
衙役上前要去抓人,王先生忍淚,只好將身上所有的盤纏挨個送出去,他是個從不給外人好臉色的性子,此時卻低頭哈腰地拿起臭銅討好別人。衙役得了錢,也發現眼前那要死不活的人就是王先生要找的人,事情辦了還得了錢,豈不美哉?
衙役散了,王先生將張泉輝揹回家去,口中絮絮叨叨的還是那些勸他放下的言辭,他不知道這一切的真相,張泉輝性子也剛,他本就心如死灰,又聽了這些戳痛自尊心的話,瞬間暴怒,將王先生一把推開。
他如瘋獸一樣咆哮:“你算什麼東西?!你憑什麼讓我放下這一切?!你深居山中,雖父母雙亡,他們卻給你留了可供你一生衣食無憂的錢財,你當然不在乎什麼功名利祿,反正你也不知道這些對你來說到底有什麼用!你不曾見過你的父母,當然不懂那種負重前行的壓力!你和我不一樣,你憑什麼勸我?!我……寧願從一開始就什麼都沒有,而不是擁有過卻被別人狠心搶走……”
王先生不敢置信他信任的友人竟會對他惡語相向,他信任他,以至於把最敏感的身世都告訴了他,到最後他卻還要拿此當利劍刺傷他。
王先生自覺真心錯付,亦是將這麼多天尋不到他的怒火和怨氣發洩了出來。
“這麼久的不辭而別,你可曾在意過我的感受?!我為你散盡錢財,照顧你、安慰你,反倒是成了我的不是,張泉輝啊張泉輝,在你眼裡,我到底算什麼?你可曾有一日……認我這個朋友過?!”
張泉輝滿心陰鷙,便是違心話,他也要忍痛說出來故意氣一番別人。
“不曾!!!”
聽到王先生也提及了方越聽,張泉輝心想,原來就連他也覺得自己不如方越聽……他只恨自己沒能想出更狠毒的語言來攻擊對方。
也是此時,張泉輝便想清楚,他與友人今生的緣分已盡,他認清自己一輩子都無法擺脫那些痛苦,也不必將這些痛苦帶給友人,讓他為自己擔責。
他要複仇,寧死不屈……但這些絕不能讓友人知曉,他要他走,永遠別回來看他,即便他成了一具屍體,也別回來。他只求最後一刻成功之時,他還有一口氣能為自己辯解。
所以,他負氣,不曾將心中的苦楚說出,不曾把那些真相告訴他。他怕他會阻止他,甚至會同情他。
“張泉輝,你……你恩將仇報!是你將我從山中帶出,不是我求著來跟隨你的!我助你備考、為你分憂的情分難道你都忘了嗎?!你就那麼在乎那破功名嗎?!那方越聽比你強難道你還不肯認嗎?!你竟因此鬧出今日這麼大的事!連命都不要了!我算是看明白了!張泉輝你內心腐朽不堪,慣會裝樣子,欺騙我,利用我!我真是瞎了眼才為你付出這麼多!!!”
王先生徹底崩潰,丟下了滿身傷勢的張泉輝,從此消失在了張泉輝的世界。
張泉輝恐怕早已寫好了遺書,一直盼望著能將其送出……等他做好這一切,他便可以毫無遺憾地離開了。
張泉輝死去多日,王先生才真正將那份遺書抓在手心,他終於明白了故友一輩子難以啟齒的痛苦,他才知道原來比起所謂的功名利祿,他一帆風順的前半生、他病重的母親、對他鄙夷厭惡的家鄉,還有他被故意調換考卷文章的人生,才是真正逼死他的罪魁禍首,這些是張泉輝窮盡一生都沒辦法開解的心結。
張泉輝不願意見王先生,並非不信他,而是太過愧對於他。
王先生離去前的那些氣話一直深深紮在他的心裡,他信以為真,覺得自己,欺騙了別人、利用了別人,最後還毫不留情地趕走了別人。
王先生不敢再往下想,他抱頭痛哭,年輕又淡然的面孔哭得皺巴巴,比遲暮的老人還要蒼老。
“我那時不該提方越聽的……我不該,我不知道他吃了那麼多苦,如果我沒有提那個人,輝郎就不會狠心推開我,說不定,他還會告訴我真相的……原來最先疏離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可在身為局外人的關魏二人眼裡,王先生和張泉輝的確不是一路之人,一個懷瑾握瑜、心無俗物,一個困於執念、不得超生,所以二人分道揚鑣的結局本就是註定好的。
也許是最開始的假象迷惑了他們,讓他們在這段感情裡寄託了太多,成就了這段友誼。而未解開的誤會加速了關系的崩裂。
剛好,關闍彥和魏鬱春的確剛有未解開的誤會,他聽聞故事的結局,唏噓的同時也隱隱心寒起來,他快速瞥了一眼身側的魏鬱春,又迅速收回。
如果誤會一直沒辦法解開,就這樣放她回南禺,他會後悔嗎?萬一,以後他們也會是這樣的結局呢?
魏鬱春又察覺到了關闍彥的眼神,他立馬開嗓,欲蓋彌彰:“遺書疑點有三。其一,張泉輝老家在潮州,京城的訊息傳過去再快也得小半月,張泉輝落榜的訊息應是阿卟這個幕後兇手提前送過去的,也把張泉輝母親的死期提前了。總之,他不知用了什麼途徑得知張泉輝這個窮苦書生是這場春闈裡最大的受害者,暗中調查了張泉輝的背景,所以想用其母親的死刺激他。”
“其二,周裕之不過是周尚書最不得寵的庶子,樣貌醜陋,品行不端,腦子也不聰明,身為主考官的周尚書怎麼可能會把調換考卷這種掉腦袋的事告訴此子?阿卟很早便開始利用周裕之了,八成是阿卟告訴他的,並且要求他故意在張泉輝面前激他。”
魏鬱春忽然覺得後怕起來,她連忙看向關闍彥,道:“你可還記得之前李家掌舵人之所以成功揭露周尚書,是受了一位謀士的指點?”
關闍彥也止不住驚訝:“你……是說,李家掌舵人也是被人故意利用了仇恨,所以才……”
魏鬱春:“嗯,那位謀士,或許也是阿卟了。”
關闍彥平息了一刻心情,繼續道:“其三,張泉輝剛從潮州回來,就好巧不巧找到了正在與方越聽聚會的周裕之?哼,這就耐人尋味了,分明是早就算好了張泉輝回來的時間,特地安排的局罷了。畢竟方越聽也在場,光鮮亮麗,和他這個渾身狼狽的窮鬼過得一個天一個地,更能刺激人。另外周裕之也不曾見過張泉輝,雅間內,他卻能直接認出他來?事後洩露機密,以周裕之的手段和心性,張泉輝早該被亂棍打死了,但卻故意留他一口氣?這是做什麼?”
王先生顫聲道:“逼輝郎報複周裕之……”
魏鬱春嘆息:“這便有了芳櫻樓大火怪案。”
關闍彥抱胸:“搞不好殺了李如華嫁禍周裕之的人,是張泉輝,倒不一定是阿卟了。”
語罷,兩人魂飄,好似又回到了那個充斥了諸多噩夢的芳櫻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