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早亡,母親一人拉扯他,洗衣做飯,甚至外出務農,為他攢錢供他上學,久而久之就種下了一身勞苦病。十年前,母親大病,自此一臥不起,張泉輝不得不自己外出賺錢,一邊攢一邊繼續念書,有了錢就唸書,唸到沒錢了再去務農,順便省下一些給母親買藥,愣是把母親的命拖了十來年。
而他也錯過了太多青春,一個天縱奇才,卻在二十多歲才堪堪考成了舉人。
那可是舉人!
多風光,管他是多大年紀考上的,反正就是考上了!莫說是舉人了,就是秀才哇童生哇放進來,放眼整個貧窮落後的鄉鎮都是人人誇口稱贊的天降奇才了!
張泉輝還未曾見過多少外面的世界,他被一路追捧,信心倍增,甚至還有想要攀附的鄉親主動給他送來錢財,供他念書。此時,滿頭白發、形容枯槁的母親竟心情越來越好,飯吃得好,覺睡得好,逢人便是一張笑臉,一段時間下來,她竟能從床榻上起身了。人人稱奇,說這是迴光返照。
於是,他抱著滿腔熱血,在母親深情而寄予厚望的目光下,一步一步從偏遠的山村考入繁華的京城,每走一步換來的都是同鄉人那蓄滿嫉妒和羨慕的目光,以及讓母親容光滿面的捧哏之辭。
種種過往如疊疊重山,翻來越去,歸來之時,竟依舊不足而立之年。
今年進京春闈,一路北上,穿過朔州府才能抵達目的地,也正是此時他結識了一見如故的摯友王先生,兩個皆未入世的人相互談詩論道,談天下之物,浩瀚有,虛無有,越說越投機,也說動了同樣年輕的王先生那顆安然入定深山的心。二人在朔州結拜,遊山玩水半月,便一起向北出發。抵達京城時才一月,二人相邀京城遊玩,視角開闊不已,二人一邊深深摒棄市井上過於利益的人之本性,又一邊對未來的美好生活憧憬不已。
王先生無心科舉,便主動當起了張泉輝的陪讀兼謀士,盡心盡力扶持好友衣食起居,幫助其沉澱心性,備考月餘,王先生送行,張泉輝在考場揮筆九日,二人一起等待一個月後的放榜。
張泉輝與王先生聊談考試內容,越聊越有信心,卻沒想到等來的是榜上無名的結局。春闈落榜後,張泉輝失魂落魄,遊蕩在唯他一人狼狽的歡喜街道上,不敢回家面對等他揭榜的友人,更不敢將訊息傳給遠在老家的年邁的母親。
瞞不過多久,王先生還是知道了此事,與張泉輝二人想了幾宿也只能總結出個世上奇才眾多,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結論。
王先生本就不過分追求這些名頭,以為張泉輝也應與他一樣,來參加春闈不過是想向世間證明一番自己的傲才與壯志,若是得了名頭那是好事,得不到也不必強求,反正他們二人都應有世間最為高潔的品格才對,世間不願他們融入便也不屑於融了。
所以失落歸失落,王先生將張泉輝的這些情緒看在眼裡,勸他,不過是些草臺班子上耍的才子戲碼,沒什麼大不了,誰知他這一言竟是戳痛了張泉輝一直未曾表露在外的自尊心。
張泉輝紅了雙眼,心性執拗,他知母親患病太久,若不是為了親眼看到他金榜題名的那一刻,她早就去了。
然春闈三年一試,他的母親怎麼可能撐到那個時候?!他母親的命以後要靠什麼續?!過往的經歷又造就了自負的他,他覺得所有的難題,在他眼裡都是可以隨意吹飛的灰塵,眼底容不下挫折,他本以為自己才是那個可以站到最後的強者。
他甚至對王先生的感情也摻和了一些雜質,譬如所謂的投機,何嘗不是建於王先生與他同樣不諳世事的基礎上形成的呢?譬如所謂的志同道合,何嘗不是因為王先生雖同樣有才卻與世無爭、無法與他相爭共利?
這還是志同?!還是道合嗎?!
張泉輝隱忍了幾日,本想壓下心底對王先生的不滿,還有對待二人友誼不純的羞愧感。但不知那放榜的訊息怎麼就這麼快傳回了老家,母親一陣驚愕,好似剛從美夢裡幡然醒來,一下抽搐,人就被嚇死了。
等張泉輝得知唯一的親人死去時,他險些精神崩潰,乃至忘卻了母親本就身患重病的事實,一直認為母親的死都是他一手造成之事,若是他潛心學習、不浪費那些曾與友人天天遊山玩水的世間……若是他考就了功名,母親是不是就不會死去了。
年少時,思想牢籠便早就將他困死其中。
張泉輝得知母親死訊的時候,母親也早早下葬了去,母子二人連最後一面都未見上。
村裡人也得知了張大才子落榜的訊息,齊齊轉變風口,變臉如翻書,一邊罵他尋日張揚不知收斂,這是他該吃的虧,一邊又罵要不是他不努力,村裡人大夥們就不會對他失望,他那老不死的母親也不會死了,一邊還罵他是個不孝子,也不回來看看死去的母親,為她安排後事。
這些流言蜚語發酵得最厲害的時候,也正是張泉輝連夜奔馬回來的時候。他就這樣站在無人問津的陰暗角落裡,親耳聽著哪些從前最是喜歡他吹捧他的阿伯阿姆口中冒出這些不重樣的罵聲。他無顏再見父老鄉親,只敢在半夜無人時跪在母親的墳頭磕頭懊悔。
王先生不知張泉輝偷偷回鄉的事,只知道不過睡了一覺,第二天就看不到張泉輝的人影了。他尋人尋了十來天,依舊無果,急得最愛整潔的他連著好幾日沒有好好睡覺好好穿衣收拾,整個人活似個瘋瘋癲癲的道士。最後走投無路,只好報了官。
母親死去,便沒了家。張泉輝再怎麼對王先生那些聒噪的勸說之言感到厭煩,可到頭來,他淚流滿面、無家可歸之時腦中第一浮現的卻還是這個最後能依靠的朋友。本打算不辭而別、回鄉安頓的張泉輝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
然,就是這回去的路上,他最後的心理防線也被擊潰了!那時暴雨,天氣又寒涼,將張泉輝一身包絨了的衣裳被徹底打濕,騎在馬上被風一吹就惹了風寒。他已在京城,路上遍佈酒家商店,他尋了一處落在巷子腳的小酒館避雨喝熱茶取暖,迷迷糊糊間,聽到烘著熱酒氣的小館裡竟飄蕩起了熟悉的詩句,竟是春闈裡他寫過的幾句內容!那些內容剛好是他整個考試內容裡最核心的部分,乃精推細敲而成,絕無與旁人相撞的可能性。
錯愕下,張泉輝湊上那正在談論這些內容的酒桌,桌上各個都是喝得伶仃大醉的腌臢客,面對張泉輝的追問,他們越來越不耐煩,只是咋呼一句:“你問我們幹什麼?!你難道不知道此次春闈的榜首會元是曹清吏司方郎中之子方越聽嗎?他寫得妙啊!簡直是天才!!!都傳出去老遠了!你看著也像個讀書人,沒聽說過?!”
張泉輝不明白,他寫的東西,什麼時候就變成了方越聽奪首的點睛之筆?!
他腦中混沌,不管身子如何,瘋跑出去,官衙前被雨淋得快爛的榜文告示被他揭下來,他親眼看到最上頭寫著的那三個字的的確確不是他張泉輝,而是那人人口中稱贊的“方越聽”。他瘋了,仰天哭起來。
他滿大街抓人問,方越聽是什麼人?!方越聽不配當會元,他抄了自己的文章!!!方越聽是個畜生之類的話……街上零星幾個人舉著傘,隔開雨水,也隔開了張泉輝,人人鄙夷,方大人是什麼人、什麼身份,豈是他這麼個鄉野村夫能詬病的?!
這人一身破爛,一臉窮相,口齒不清,一看就是個瘋子啊!
京城裡的老百姓見多識廣,說實話,每年春闈路上都會遇到不少讀書讀傻了的人,於是自然把張泉輝也當作了這一類可憐人。
張泉輝被一路嫌棄下來,卻也打聽到了那方越聽的所在之地。他與周尚書的小兒子在某處高檔的酒樓把酒言歡,諸多高門子弟被方越聽的名聲吸引過去,個個皆是趨炎附勢的好選手。
張泉輝一身髒泥爛水,沖入酒樓,幾個壯漢都攔不住他,讓他一下子沖入了雅間,方越聽和高門子弟們被嚇得統統散去了。
反而是那坐在主位的周尚書之子周裕之故意安然不動,像個笨重的豬。
他喝得面目通紅,眼冒金星,他看到門前狼狽的張泉輝,卻像是遇見了熟人一般,挑釁道:“你就是張泉輝?哈哈哈!!!真可憐真可憐!!!我爹便是主考官,看你文章寫得妙,還跟我嘆息若是你的出身再好些,對他有用些就好了!沒辦法,你除了文章好就是一無是處的!只能將你換去了!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