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雨夜
歷經生死大難後,關闍彥顯然已經很難分清夢境與現實,噩夢裡無數肅殺冤魂緊跟腦後。
血海滔天裡只有他逃了出來,讓他感受頗深。
兩個月前,他探到了不少流寇飛走四竄的風聲,一個月後果真收到密報。他奉密報開始著手帶兵往南搜尋北疆南去之流寇的蹤跡,卻莫名遭遇埋伏,三萬兵馬失散,僅剩下三千兵士,到最後被圍困群山谷,其中為護送自己離開重圍的精銳與親信死傷大半。
他們不知道逃到了哪裡,幾匹馬穿梭無數日夜,本以為無緣廝殺,卻又突遇天災,暴雨侵襲,南方居多的濕泥混著沙土坍塌,這場雨下了很久,拖延了他們的行路,馬匹受傷瀕死,他們被追兵趕上,這些人的目的無非是殺死他這個安南都督。
萬念懼灰時,他身邊最後一幫親信精銳者選擇拼了命護著他,他們把最後一隻馬匹讓給了他,逼著他離開死地,亦讓他眼睜睜看著他們屍首分離、死無葬身之地。
這是他堂堂安南都督第一次當逃兵,是他本該光鮮亮麗的一輩子裡史無前例的汙點和狼狽。
最後的馬跑了整整兩天一夜,死了,他徒步爬上一隻又一隻山,最後停步在一隻茶山,夜色誤人眼,他隨著濕土衰落斷壁,卻有幾只同他一樣茍延殘喘的枯枝為他保了最後一線生機。
他逃過了死劫,可是他不想活,卻有無數人硬生生拿自己的命換了他的命,告訴他不能死,這天下還需要他,慘死的無辜兵士們還要他去複仇。
所以,關闍彥頂著萬千生命堆積的沉痛壓力掙紮了一整夜,再疼再想睡過去也不肯多闔一次眼。直到那日清晨,他碰到了可以救他的人,他才終於肯安心睡下去。
他睡得其實很不好,夢裡都是那些布滿血跡的臉和字字誅心的話語,冤魂遍地哭喊著他的名字,求他為他們討回公道。
他被嚇得出了一身汗,徘徊腦海的喧囂聲如雷貫耳,恍然驚醒後,看到的是一張陌生而過於簡陋的用橫梁堪堪維持形體的天花板。
此時,他才終於意識到往前種種是夢境。
可怖的廝殺聲和怨哭聲消弭不見,卻依舊沒得清淨。
因為一個陌生而穿著特別的小姑娘見他醒來,飛一般跑過來,嘰嘰喳喳同他算賬起來:“怎麼睡了七八日了才醒?!我姐姐為了給你治病都貼了不知多少文錢,我們家因為你都喝七八日的白粥了!現在起來了就趕緊還錢!”
看來救了自己的這戶人家竟是窮到快揭不開鍋了,關闍彥閉聲靜靜聽著馮巧兒的牢騷,心中默默琢磨。
正當馮巧兒還要得寸進尺的時候,魏鬱春剛好進屋,她立即打斷道:“巧兒,不許亂說話!”
馮巧兒現在算是越來越怕這個聰明起來的姐姐了,被吼了一嗓子,雙眼就差點忍不住湧淚了。
幸好馮家夫婦即使出現圓場,馮巧兒才沒鬧。
馮家夫婦一人瘸著一隻腿,互相攙扶著走進來,同關闍彥微笑道:“小夥子是哪戶人家?是不是上山採茶時踩了空?你可以和我們說說,然後我們叫你家人把你接回去。”
關闍彥木然了半晌,隨後動了動幹澀的唇,選擇性回答,還為了避免麻煩編造了些內容糊弄身份:“我不是這裡的人,至於採茶……我已經記不清了。”
“莫非是摔著了腦袋?”魏鬱春暗暗想著。
關闍彥勉強撐著從鬼門關拖回來的身體坐起來,看到夫婦二人身體殘廢的模樣更覺此家困境非凡,心中更不是滋味,於是盡量用自己現在力所能及的態度表達歉意:“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治病的錢我很快就會還給你們。”
他的聲音深沉不已,好似有被人惡意壓進寒潭無法探頭的絕望感。不知為何,魏鬱春很能共情此人,甚至能看得出來他好似經歷過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並且還總覺得他在隱瞞著什麼。
但這些她都無權過問,她站出身來,對他道:“你無需因為那些錢而感到有負擔,救人更要緊。剛剛我妹妹說的那些話也是無心的,不必放在心上。”
說著說著,魏鬱春還往被自己攬在身下的巧兒腦袋上送了一隻彈指,有意無意地警告她。
魏鬱春又把剛熬好的藥端過來,送到關闍彥手中,交代說:“這碗藥喝完後,剩下來的你便自己熬。平日忙事多,還望多體諒。”
“你可以隨時回家,當然如果可以的話,還是早些好。”
關闍彥有些詫異地望了一眼魏鬱春,發現此女身上的氣質與周遭場景實在有些格格不入,他敏銳的心性讓他不禁對魏鬱春多留意了幾眼。
同時他也從對方反射光景的眼眸裡,看到了自己那副灰頭土臉的模樣,壓根看不出還是個人形,微妙的尷尬漂浮在空氣中。
馮家夫婦的話剛好來的及時:“村裡懂藥草的村民看你病的時候說你傷得嚴重,但不會要命,他說你醒來前不可沾水,我們就沒敢動你。所以待會你可以自己去洗洗澡,換身幹淨衣服。”
魏鬱春頷首,多加一句:“自己燒熱水,冷水去湖裡撈,木盆在後院,衣服是爹的舊衣,放在床頭了。”
她時刻都跟他保持著分寸感,好似煞有芥蒂。這種感覺讓有著相同處事方法的關闍彥非但不覺著疏遠,還感到親切。
他收回對她的關注,點頭稱了句“謝”。
等諸人離去後,他一個人在看似封閉,其實頗為漏風的屋子裡深思了許久。
首先,這裡是哪裡?
他逃亡那日與無頭的蒼蠅無異,見縫插針般看見哪裡有路就往哪處鑽,以至於早就丟了方向感,無論如何揣摩也猜不出如今身處之地。
然後,他分明奉朝廷密報帶兵赴南,朝廷密報向來具有針對性,除收密報的家族外不可能有人知道他的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