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光皇帝駕崩的訃聞越過群山重重送抵昭南王諸允煊之手時,應天已是枯枝掛霜,南境卻仍舊春駐四季。
新皇帝諸熙改立國號仁景,甚念舊情的恢復了昭南王的珠冠親王之位,俸祿恩賞照舊例,但是昭王府上上下下還是得老老實實地在南境的犄角旮旯裡待著,最好安安穩穩地碌碌終生。
昭王領旨謝恩,伏跪在地,莫名其妙又難以自抑地大笑數聲,驚得前來傳旨的小公公滿目堂皇縮起肩膀,不自在地退了半步,不及昭王府悉心周全地答謝照料,只停了短短半日不到,便心驚膽戰地啟程回往應天府。
即便這聖旨來去匆匆,昭王府管家照例恭送一行車駕離開縣府城樓,不多時去而復返,奉上一封京中侍衛偷偷伺機交遞書信,回稟道,“殿下,適才臨近出城,一位侍衛小兄弟特意避開矚目前來,說是溫尚書千珍萬重地託他給您捎了封信。”
昭王皮笑肉不笑地嗤了一聲,似乎對於那位自從得知他失勢之後,便悄然匿了聯絡行跡的戶部尚書大人覺得無話可說乏善可陳,震袖負手,本無意承他這個遠道送信之情,越過管家往外踱了幾步,餘光掠過他手上印封未動的信箋,忽然停住,問道,“那侍衛可說了甚麼?”
管家不慌不忙地隨著昭王上前一步,頷首道,“侍衛傳話,尚書大人說,殿下宏圖之志仍有一線轉圜,成敗在此一舉,若殿下仍舊心有不甘,不妨展信一閱,再做分辨。”
溫如玦是個不作妄言的規矩書生,抱負在胸也是按部就班,對於昭王的逾越之舉向來嗤之以鼻,而今難得聽他說起甚麼“一招定勝負”的提議,昭王一時遲疑,很難不語動心,指節在寬袖裡捏得“咔噠”作響,默然沉吟良久,攤開掌心指尖一勾,“把信拿來,本王倒要看上一看,這書生肚子裡還有甚麼本事?”
而就在昭王輾轉藉由溫如玦的路子與京中暗自接觸之時,久不回溫府的溫二公子為了替他害喜害得無邊無盡,難得生出丁點兒口腹之慾的妹妹排上福至坊頭爐的糕餅,一大清早拉著哈欠連天的宋捕頭無知無覺地自溫宅院後的窄巷抄近路取道。
孰料尚未及近前,溫如珂猛地收住步子,一把揪住哈欠打了一半噎在嗓子眼兒裡的宋錚,悄聲退回巷口,抬手捂住宋捕頭險些脫口而出的鬱悶咒罵,豎起食指噓聲,示意他往溫家後院院門處看。
宋錚雖然在京中待了沒多少光景,然而京兆府平日裡上下聯絡跑動不在少數,宋捕頭腦子轉起來許是不靈,但記性好得出奇,眨眼間朝著後巷那幾頂樸素至極的小轎馬車的方向匆忙一瞥,頓時吃了一驚。
院門口幾位大人悄聲而出,溫如玦的身影一併半掩在門口拴馬石和灌木叢後,似是徹夜交談適才拜別,窸窣了一陣各自散去。
宋錚扯著溫如珂避開視線,垂眸看向死死抿著嘴唇抱臂不語的溫如珂,沒甚麼眼力見兒地嘀咕了一句,“這老幾位,原來不是跟在昭王殿下屁股後頭搖旗吶喊的嗎?怎麼一大清早跑到這兒來了?”
溫如珂耷拉著腦袋,抬腳惡狠狠地踢在宋錚的小腿上,沒搭理他,扭頭往西市街上去了。
宋捕頭一時沒反應過來這位二公子鬧的小脾氣從何而起,瘸著腿腳跟上,後知後覺地琢磨過味兒來——溫家大哥好端端的戶部尚書當著,不去憂心各地駐軍的軍備文書,這拉著曾經的昭王一伍連夜敘話,只怕沒甚麼好事。
宋錚尚且知道這悄然會面恐怕要壞事兒,溫如珂想必更是心如明鏡,此事決計非同小可。
然而西市街上行至半途未到福至坊,溫如珂還在垂頭喪氣愁眉苦臉,見有人晃在跟前正要發作,抬眼卻跟溫家的廚娘撞了個正著,聽著廚娘笑眯眯地道了聲“二公子好”。
溫如珂神思不在家,下意識地後錯了一步,整個人趔趄著撞在宋錚身上,勉強提起精神,寒暄了幾句,又覷著廚娘手臂上挎著的籃子笑聲問道,“今兒怎麼就買這麼一點兒東西,菜不新鮮?”
“就大公子一個人,哪兒用得著那麼多?”廚娘甚是不解地看著溫二公子,頗覺奇怪地眨了眨眼睛,“老夫人少夫人她們前兩天就離京回鄉了,說是老爺的墓要動,順便回鄉祭祖——怎麼,二公子您不知道?”廚娘話說半路自覺多嘴的頓了一下,隨即恍然道,“嗨,瞧我這記性,前陣子為了您娶親的事兒,大公子跟您置氣來著,估計哪日想通了就跟您說了……不過二公子您別嫌我這老夫人多嘴,您這身子骨打小就弱,還是得有人伺候著……”
溫二公子沒功夫細聽這廚娘嘀嘀咕咕地嚼舌頭,隨手把宋錚推到她跟前就溜了,徒留著宋捕頭好生替他找補了幾句,兀自思忖著溫如玦這悄麼聲地避開他究竟是在籌措甚麼事情——倘這驅離家眷之事當真僅僅是為回鄉祭祖便罷,但若是這廂清空了家宅,那廂又暗中跟昭王之伍重新牽扯不清……
溫如珂是真怕他這位執拗於昭王殿下的兄長一時衝動,惹出甚麼牽連九族的禍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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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京中正值兩朝交替,仁景皇帝名聲喊得再響亮也不過是個啷噹少年,提著筆桿子的老臣錙銖為難倒無關緊要,洪光皇帝嚥氣之前刻意叮囑的不立攝政姑且還能威懾些時日,一年半載之內,小皇帝倘能諸事穩妥應對,整日裡靠著彈劾來彈劾去的老臣總不至於把手伸到皇位之上——況且若是拿捏著政務之事編排新皇,總要有個時日拖延,昭王一再碰壁受挫,等得越久翻身的機會就越渺茫,況且還有肅王府在仁景皇帝背後撐著,楊不留應當不會對此坐視不管。
那麼最適合做文章的,便是肅王遠在北境,朝中武將盡在邊疆,拋卻金吾衛的中間立場,玄衣衛同仁景皇帝的關係著實有些微妙——玄衣衛並非承襲前朝之制,而是洪光皇帝一手從戰事沙場的磨礪中拔擢培養的御前侍衛,遠比宮城禁衛來得親密而不可分割。但江樓這人說句好聽的是不和善,說句不好聽的是脾氣有點兒驢,認可仁景皇帝稍顯艱難,小皇帝看他晃來晃去也難免心生膽怯。
……偏就是這點兒不可觸控的疏離要出岔子。
溫如珂頭皮發麻,招呼著宋錚提好福至坊的糕餅掉頭就往肅王府跑。
孰料溫二公子火急火燎地衝到肅王府別苑,戳在門口瞧見堂屋裡那身白玉龍袍,嚷嚷著大事不好的話一下子卡在嗓子眼兒,差點兒一口氣沒提上來。
“皇……皇……皇——”溫如珂抬腿踢在歪著腦袋探頭張望的宋錚膝彎上,忙跪地執禮道,“微臣參見皇上。”
“……我也是偷偷跑出來的……”諸熙噘著嘴,心氣兒不順地隨意揮了揮手,彆彆扭扭吭哧癟肚地應了一聲,“行了行了,愛卿平身。”
溫如珂滿腦子震驚不解地望了近日來靠喝水過活的楊不留一眼,瞠目結舌地吞嚥了一下,先把尚未落實的揣測揣懷裡收好,眨了眨眼睛一再確認沒見著小皇帝身邊烏央烏央的侍從,這才猶豫著問了一句,“敢問皇上這是……”
諸熙耷拉著腦袋,哼唧道,“微服私訪,答疑解惑。”
仁景皇帝正是為了前陣子有奏摺提出玄衣衛廢除再立一事,避開一眾耳目前來肅王府貪得半日安生,尋個開導疏解罷了。
玄衣衛終身揹負著皇家辛秘,江樓如果難得仁景皇帝的信任,現時今日也許小皇帝還能容得他替他留個一官半職,但日後若是棄之不用,玄衣衛上上下下只怕難逃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