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杭提刀定住,遙遙望向放低身姿潛入山隘口消失無蹤的身影,握著劍柄的手不受控制的微微發抖。他收回視線落在眼前人身上,張了張嘴,寒暄的話卻說不出口,只能頓了一下,同臉色慘白的鄢渡秋輕一點頭。
鄢渡秋坦蕩蕩地抬起沒中箭的胳膊,鉚勁兒在付杭肩上拍了一把,“許久不見啊。”
他們這群年紀相仿自幼長在京中的公子哥,大多都是受著鄢老將軍的遺孤鄢渡秋庇護著長起來的,年幼時的情義埋下種子,時隔許久才潑澆了一捧鮮血破土而生。
一朝分別,相差有如天壤。京城中的暗流湧動也是鮮血淋漓的,但卻遠不及沙場浴血來得劈頭蓋臉躲閃不及——付杭一路率軍疾行,從刀光底下疾馳而過,看見遍地暗紅血泥,陡然生出一種朝中眾人皆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厭棄感。
付杭這才能從嗓子眼兒裡擠出一句話,“是啊,鄢大哥,京城別後,當真是好久不見了。”
山隘口城樓高聳,關口城門侍衛巡視尚未成序,門口當值的隊長撐著長槍,踮腳往遠處眺望,有些心神不寧地跟身旁巡邏回來的兄弟閒扯,“赫裡將軍以前可從來沒帶過這麼大陣仗,這麼一股腦兒的往前衝能行嗎?”
身旁的兄弟壓了壓嗓子,含混道,“可別瞎說……”
“這不是沒人嗎……大帥也是心寬,都不來督戰——”隊長歪了下肩膀,“聽說了嗎?聞戡都被抓啦!保不齊過兩天,兄弟幾個就得到廣寧府的城門樓子上守門兒了!”
他身旁的兄弟這回沒應聲,反倒低低地笑起來,隊長聽他詭異的笑聲聽得發毛,轉頭瞥了他一眼,視線先落在他染得到處都是血的鎧甲上,眉頭驟然擰緊道,“兄弟,你哪兒傷了?快快快……來人!”
正此時,遠處一傳令官高舉令旗飛馳而來,嘶吼道,“報——!有兩隊人馬來路不清,已從側翼潛至關——”
只見一箭簇瞬時如蛇般穿過了他的喉嚨,傳令官一言未盡,餘下的半口氣便徹徹底底的被封在了他的喉底,隨著戰馬嘶聲淒厲,匿於遙遠的拼殺聲中。
關口城牆根底下的巡衛隊長頓時瞠目,他當即轉頭想要招呼兄弟接令傳信,孰料甫一扭頭,便見一柄匕首抵在他頸側——他猛吸了一口氣要喊,視線稍錯,落在了剛巡視回來的兄弟身後側,看見倒地的屍首驀地驚懼惶然,然只一瞬,匕首便無情地從他頸側狠狠地劃過。
金吾衛做暗殺的功夫比當兵打仗的來得巧妙,直接一刀斷了喉管,連一聲微弱的呼喊都沒有。
城樓之上的一名奴兒司衛兵輪換了一遭,不放心地順著城牆往下一瞄——他聽見一聲細銳風聲,未等琢磨出是從哪兒憑空冒出來的動靜,一支仍沾著血的箭便徑直沒入他的眉中。
衛兵悶哼了一聲,腦子一瞬倒還清醒,可卻覺得陡然間天旋地轉頭重腳輕,恍惚間從城樓之上倒栽下來,腦漿鮮血迸裂橫流。
金吾衛遠遠地看見為方便伏擊匿在一棵樹後的肅王大搖大擺的走出來,甩了甩接連拉滿弓箭被勒劃得血紅的手指,又朝他勾了勾。
他鬆了鬆肩,挺拔地立在那兒,舔了舔後槽牙,幾乎從骨子裡迸出嗜血的陰沉冷意。
金吾衛看見他冷漠地動了動嘴唇,輕聲道,“殺上去,所有通風報信的傳令官,一個不留。”
鄢渡秋在得知肅王前去探路事,便猜到這混小子不會只單單探聽個情況就能善罷甘休——奴兒司這次並非萬事俱備的破釜沉舟,他們沒揣著不成功便成仁的必死之心,後方支援斷裂,與其說是盲目自信,倒不如說是孤注一擲的豪賭。
一個兩面倒的細作橫亙在兩軍交戰中間,雙方領軍之將但凡長了腦子,都會保留退路。這退路中間的漏洞即是戰機,肅王怎麼可能放棄這大好的機會,不鑽進去鬧他個天翻地覆?
鄢渡秋沒多解釋,只是觸了下還插在他肩上的箭頭,“嘶”了一聲,低聲道,“奴兒司駐紮的營地離山隘口很近,殿下即便把所有傳令兵堵死在這兒,營地那邊也很難做到毫無知覺……殿下現在帶了一隊人馬去偷襲奪回關口,還……跟我下了軍令狀,一旦奴兒司壓過來,他那邊至少能拖延兩個時辰。”鄢渡秋吞嚥了一下,久未進水,嗓子裡火辣辣的疼,“付杭,你同我帶兵壓在奴兒司精兵背後偷襲,能滅多少滅多少,務必把他們逼到聞戡都提前埋設的包圍圈裡——聞家軍火銃火箭管夠,合圍勢成之後,你我二人務必趕在關口扛不住之前回來支援殿下。之前聞家軍消極怠戰我做不了主,但如今戰況——山隘口這關,決不能再失守。”
付杭僵了片刻,嗓音一抖,沉聲問道,“殿下留了多少人守關口?”
鄢渡秋皺了下眉,似乎覺得他這一問話裡有話。他猶豫耽擱了片刻,正要開口回問,便聽耳畔“咻”的一聲,一支鐵箭尖銳作響,釘在兩人腳邊,箭頭並著半支箭,悉數沒入土中,箭尾繫著布條,血書道:燃烽火,靜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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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裡自認一往無前的馭馬衝至半路,稍緩了幾步的功夫,便收到了側後方有聞家軍偷襲的訊息。赫裡年輕浮躁急於求成,妄想舉兵壓制廣寧府,先下一城同兄長邀功,對此敵情置若罔聞,只冷哼了一聲,罵聞家軍是秋後的螞蚱,胡亂蹦躂不了多少時日,末了只遣派了一個營的兵力支援後方速戰速決,不管不顧地往山林裡衝。
誰知,萬餘人馬半數剛疾行至樹林山谷,眾人的眼眸便被驟然漫天的火箭火銃灼得通紅。
上萬玄甲泛著寒光,無聲無息的從山林灌木後憑空冒出來,威壓而下,怒吼震天。
漫長的一個晝夜,奴兒司兩萬敵軍被困殺俘虜,血光漫天遍野燃而不燼,山隘關口磚牆泣血,退奴兒司敵軍於關外十里,威懾敵眾萬千,遣使相商。
肅王把那一見他就腿軟哆嗦的使臣一腳踢給付杭讓他應付,他自己磨著牙根兒坐在關口城牆底下捯氣兒。
聞家軍的小軍醫手上沒個輕重,一條胳膊活生生被他捆成了根兒棒槌。
諸允爅不耐煩地咋舌,抬眼一瞧這小郎中紅通通的眼睛裡包著淚,只好反過頭來譴責自己態度不對,揮揮手把人趕下去了。
聞戡都正巧撞上肅王沒著沒落的想給他肚子裡這點兒邪火尋個去處的空檔,假模假式的頂著天邊兒魚肚白底下的寒露,拎著滿臉憤懣的赫裡,赤膊負荊請罪來了。
諸允爅瞥了他一眼,忽然生出幾分對於聞戡都堅持不懈逆流頂風給自己找茬兒的佩服之情。
對於這麼個專注於找罵的聞副都統,諸允爅實在是懶得搭理。他隨手甩了玄甲,視線落在一臉嫌棄地押送聞戡都前來請罪的嶽無衣身上,揚起脖子,對跪在地上這倆混賬視而不見的拍屁股走人,找重傷暈倒九死一生的鄢渡秋玩兒去了。
付杭尷尬地看著肅王殿下把光膀子的聞戡都晾了小半個時辰才溜達回來,緊接著又劈頭蓋臉地砸了一堆問題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