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允爅把自己陷進椅子裡,耷拉著眼皮,沒下定論,“奴兒司什麼情況姑且不談,聞戡都八成是要惹麻煩了……所以我才不讓你去張府,這萬濯靈上次從你這兒吃了點兒甜頭,怕是把你當救命稻草了。”
楊不留沒吭聲。她對張家僅存的那麼點兒惻隱之心都在萬濯靈肚子裡那個無辜的孩子身上,但說句實在的,除了當真一問三不知的張永言,張家沒一個省油的燈,如若不是為了替諸允爅探探風,她也不想到張府走那一遭。
說歸說鬧歸鬧,其實諸允爅拿不準楊不留到底是個什麼態度,見她不接話,諸允爅也不強求,兩指自胸前夾出一封信,輕輕朝著楊不留晃了晃,“昨夜裡聞戡都特派親兵來我這兒送了封請罪的信,跟那小子閒扯了幾句,順便瞥見了一封送給萬濯靈的蠟封信。”
楊不留接過信紙反覆掃了幾遍,“他這……糊弄鬼呢?”
諸允爅無聲一笑,“從孔安那兒回來,我原本是打算來將軍府託人給鄢大哥送信提醒,畢竟地處邊境,放著一個細作頂著不知道是誰的麵皮到處閒逛實在太過荒唐,最不濟,鄢大哥手底下的兵不能出問題。況且又有奴兒司佯攻之事在先,我這即便多餘,也還是得叮囑他多留意聞戡都的動向,以免被人鑽了空子……誰成想,我這剛到將軍府,聞戡都倒是自己送上了門。”
楊不留聽見茶爐上“咕嘟”了幾聲,拎著茶壺滿屋子找茶杯,“依著前後矛盾來看,聞副都統應當是被什麼絆住了手腳……那他找萬濯靈作甚麼?張家於他而言應該沒有什麼威脅——”
楊不留說到這兒猛地停頓下來,諸允爅微微抬起眼皮看她,抬手點了點被他扣在沙盤上的兩隻茶杯,“方才路上你說廣寧府北邊的兩處礦山一直都是聞戡都把持,又從莊老闆那兒得知這個來路不明的麴塵曾去張家找過扳指……張風鳴早先又一直負責趙謙來往來運送金銀的要事——之前兩起縱火案,你我二人和小珂都理所應當地把互相陷害栽贓的趙謙來和張風鳴擺在了對立的位置,可倘若起初不是呢?”
楊不留登時覺得頭皮發麻,“殿下的意思是……張風鳴手裡的扳指,與其說是趙謙來的把柄,倒不如說,是聞副都統的鐵證?只不過因著形勢不明,他倆又各懷鬼胎,這才讓我們有跡可循。”
諸允爅接過楊不留沖洗斟滿的茶杯,無奈地嘆了口氣,“我是真怕這聞戡都仗著天高皇帝遠,把這天上捅出個窟窿……”
擱在兩國邊境,聞戡都貪得無厭都是小事,怕只怕他這隻手不知饜足地伸過了界,捅出什麼被大軍壓境的簍子來。
那斗笠人從西北來到東北暗中遊走,一旦到奴兒司攛掇出什麼動靜,聞戡都若是臨到陣前栽了跟頭,那危局必是一觸即發。
“我昨夜裡在這兒想了一整晚。之前我力保趙謙來進京,原意是奉旨行事盪滌朝堂,但這押送的路上有人行刺有人攪局,趙謙來到底會怎麼劍走偏鋒,拉哪個倒黴的墊背全是未知……”諸允爅指腹剮蹭著杯沿,似笑非笑地低聲道,“我這兒哪兒是來當欽差王爺啊,分明當的是冤大頭。聞戡都要是栽跟頭,你說我能在這兒眼巴巴地看著奴兒司舉兵壓境不成?”
沙盤都拖出來了,諸允爅察覺端倪不妙的這一夜裡怕是連兵臨城下的對策險招都想了一遭。
鄢渡秋雖說有開國功臣之子的頭銜在,軍中威望自不必說,可這麼多年來大多是在跟流匪叛軍打交道,聞戡都極少讓他有機會與奴兒司正面交鋒,難以知彼,是個麻煩。
楊不留雙手捧著茶杯沉默了片刻,幾乎是等著茶杯上嫋嫋的白汽盡數散去方才低聲道,“聽殿下所言,似乎是對聞副都統的所作所為略有猜測?”
楊不留忽而想起方才兩隻茶杯扣在沙盤上的位置,輕輕叩著茶杯的指尖一頓,“……聞副都統難道打的是奴兒司金礦的主意?”
諸允爅這一夜思前想後,能讓聞戡都惶然無措的罪過究竟會是什麼。但任憑他怎麼在心中推翻各式各樣的假設,奴兒司的金礦始終都壓在那兒,巋然不動。
他未置可否,卻冷哼了一聲,“奴兒司那金礦,朝廷都惦記了不知道多少年。”
開國定下年號的頭兩年,國庫養死不活地撐著一口氣。因著鄢老將軍最後一封戰報裡提及了奴兒司有金礦礦脈一事,諸榮暻時隔數年又開始惦記這事兒。他曾下明旨讓聞戡都舉兵征討,把邊境拉到金礦礦脈以北的位置。不過奴兒司大有背水一戰之意,倚仗地勢,誓死守著礦脈不動。末了拉扯了半年有餘,聞戡都回京請罪,以奴兒司地勢險要,又是苦寒之地,拉鋸戰耗費軍資為由主張停戰,皇帝陛下這才清醒不再衝動,免得把原本就清湯寡水的國庫掏個徹底虛空。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這麼多年,說沒人打那金礦的主意,鬼都不信。
諸允爅放下茶杯,徑直走到沙盤旁邊,怔怔地盯著那兩隻茶杯扣出的印痕出神,“奴兒司的金礦離山坳口太近了。邊境一線雖也險峻,不過持久戰也拖不了多長時間。當年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啊……”
楊不留目光落在諸允爅撐著沙盤邊緣的手臂上,看著淺淡疤痕下的青筋繃起又淡去,“一時不同於一時,殿下不妨先說說如今。”
遼東都司一馬平川的地界到了地勢險峻的奴兒司正好成了一個分水嶺。山隘口往西是北安嶺,鄢渡秋嚴防死守多年未出紕漏。再往西是拓達的領地。往東是南麓江,一群旱鴨子在這兒掀不起風浪。再往東去就是半島,句麗國這麼多年對北明奉承得很,年年狗腿子似的進貢討賞,當地物產貧瘠,即便正常行商,對於缺食少穿的苦寒之地來說也是杯水車薪。諸允爅很難不往最壞的方面去想——奴兒司他們被聞戡都堵在山口這麼多年沒鬧翻天,難道冬日裡都等著喝西北風凍死不成?
諸允爅抽出摺扇在沙盤上虛點,“奴兒司固守這一方土地,想要討活,要麼是往拓達那邊跑,要麼,就是在聞戡都的眼皮子底下動手腳。”
他說著說著就皺起眉,“但拓達我熟悉得很,民風剽悍,打架鬥毆那是一個賽一個的壯,好來好往倒是另算,可如若是偷偷進貨行商,拓達族人能直接殺到奴兒司首領跟前。”
楊不留額角猛地一跳。
諸允爅咬了咬牙,“早先你便同我說過,廣寧邊境的糾紛真真假假烽火甚少,那你說,我該不該懷疑,聞戡都通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