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道
素壁光滑,無字碑,冰冷堅硬。
如何回頭?是跋涉萬裡,重返長安?還是隻身去往營田,尋求同胞的庇護?這不是回頭,是逃避。時至今日,她沒法回到出發那天,回到灞橋上,和哥哥撒嬌說西域太苦,我不去了。
想起兄長,她鼻子一酸,眼前模糊,那些溫情的昔日讓她委屈且軟弱,她命令自己不準再回憶,吞嚥兩三下,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除了他,還會想起母親,父親,舅舅……她吐出一口氣,想要說出“我們回去”,卻說不出話,倉促轉身回房。
盤腿坐在床上,擺開草葉,唸叨:“文王拘而演周易……”算了一卦,是剝,碩果不食,君子得輿,小人剝廬。
她自嘲:“我又不是君子。這卦不準。”
又算了兩卦,先是坎卦,爾後是蹇卦,十分兇險。都是犯了水,水,烏江……外頭歌聲如泣如訴,分不清是哭聲還是歌聲,侍女潸然淚下,朱嬴扯下帳子隔絕,籠罩在陰影裡,拾起草葉,不覺握緊,葉子半綠半紅,手心似有血漬。
屋內更又暗了幾分,侍女攏緊窗簾,但是徒勞,耳邊歌聲尚未停歇,朱嬴心裡應和的哀歌越來越清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侍女隔著帳子,看到她在顫抖,帶著哭聲勸道:“小姐不要擔心,已經加派人手保護您了,不會出事的。”
朱嬴不禁搖頭苦笑,眼淚和血都是熱的,在向下淌。潮濕黏膩。半晌,她說:“我月事來了。”
侍女替她更衣,又換了床單,朱嬴說:“你去吧,我坐會兒。”
她坐在地上,雙掌抵著牆壁,面對一堵蕭然,尋找支撐自己的力量。
她回憶起哥哥的告誡:“刺殺是最危險的手段。”
“可是,為什麼偏偏是你鋌而走險?”她無力地問。
“在你們漢朝人的眼裡,我們的不順從就應該死嗎?”他尖銳的發問再次回蕩在耳邊。
“不是,不是,我們從不為殺人而來。我們——”她在心底否認,腦海卻浮現一方方墓碑,刻著和她血脈相關的名字。
地下彷彿生出無數只蒼白的手,向她呼救,向她哀告。
她的眼淚都冷了,睜眼,面對他綠色的眼眸,開口:“我們有過殺戮。”他得到答案,失望地合上眼,不再看她。
四周無風,她卻覺得四周都是浩蕩的風,想起隨舅舅登臨柏梁臺,那樣巍峨,也是那樣寒冷。
舅舅和她說:“你要尋找自己的路。”
她緊緊抵著牆壁,用盡力氣,紋絲不動,心中吶喊:“我的路在哪裡?我已經走入絕路。”
來自地底的手向她聚攏,它們不是虛幻無力的,而是溫暖有力地穩住她戰慄的身軀。
她仍舊流淚,卻不再軟弱,先賢的智慧和英烈的勇氣再次凝聚在體內,他們無聲鼓舞她,走吧,勇往直前!
她深吸一口氣,正襟危坐,深深拜倒,淚珠湮滅在地,心下明淨。
黑夜,窸窸窣窣的聲音擾亂了不安穩的夢境,她瞬間睜眼,從枕頭下飛快鎮靜地抽出佩刀,思索要不要喊侍女。
“是我,是我!”迦陵的嗓音從遠而近。
“怎麼是你?”
“還有我!”她的肩膀被人扣住,耳邊意外響起元英的聲音,她緊緊捂住朱嬴的嘴,夥同迦陵,硬生生架著她出了宮殿。
元英換上侍女衣服,避開防守,一口氣出了城。
朱嬴又問:“你們怎麼來了?”
“問他!”
“匈奴人要殺你,我聽到了。路上剛好遇到小姐姐,就一起來救你。”
朱嬴迷惑不解:“不對呀,他們要殺我,為什麼還不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