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窄門
門鎖輕輕一響,傳來了鑰匙入孔的聲音,鄒司禮連忙將東西複回原位,跑去沙發上閉眼躺著。
曲應騫進來時,見他已經睡“熟”了,便往他身上搭了件薄毯,又轉身去廚房準備晚飯。
等了一會兒,鄒司禮又裝作不舒服翻了個身,將毯子蓋住半邊臉,從毯下的縫隙裡悄悄地看過去。
曲應騫已經撩高了袖子,低著頭洗菜切菜。
鄒司禮想起高三上學期那年,也是他生日的這天。
曲應騫和季舒聞那天都有奧賽數理化的考試,鄒司禮也沒辦法去加油,就在學校裡等他倆回來。那會兒藤姨已經去世了兩年多,三個人吃飯從被人精心投餵變成了隨便在外面吃兩口。
兩人考試後回到學校已經是傍晚的時候,曲應騫那天失了手,錯失了金牌,回到學校後就在籃球場上邦邦打球,誰都不理。
那天的天色要比今天差很多,也冷很多。
季舒聞和鄒司禮就在一旁,等著那悶葫蘆把脾氣發完,筋疲力盡時再默默遞上一瓶水,三人就學校籃球場邊上聊了會兒天,大多是鄒司禮和曲應騫來回拌嘴,季舒聞當夾心餅幹。後來有一群高一的學生來打球,喧鬧聲不斷上升,球落地則嘣嘣地響,像擊打在心坎上,讓觀眾席上的三人忽然沒了言語。
不一會兒下起雨來,先是淅淅瀝瀝的雨絲,後來變成了滴滴答答的雨珠,一顆一顆重重地甩到他們的頭臉和手臂上。
季舒聞和曲應騫同時將鄒司禮拉到一旁的宣傳欄裡躲雨,那一群少年則留在場上繼續打球。
有雨助興,動作必然更粗暴一些,笑鬧聲愈發張狂,夾著粗口,籃板和籃圈頻頻被許多投不中的球震得嗡嗡地響。鄒司禮一直傾耳在聽,忽然感覺異樣,好似宣傳欄下侷促無聲,與外頭的世界截然不同。
他偏過頭,那兩人都不說話,面目被水汽薰染,似乎比那漫天大雨還讓人捉摸不透。
“感覺好像長大了。”鄒司禮不知怎麼,一瞬間就來了感慨。
“什麼長大?”曲應騫問。
“就是變安靜了吧……也會開始害怕某些東西,害怕雨打風吹,害怕會變成落湯雞,怕感冒,怕生病,怕以前不會怕的東西……”鄒司禮說。
“什麼安靜,還不是你丫的從小就身體虛,有個風吹雨淋保不準就生病。”曲應騫說。季舒聞假咳兩聲,三人不禁失笑。
“長大就是開始意識到現實,會去想象將來了。”季舒聞想了想,又幽幽地說。
那一段時間,鄒元直已經在著手安排讓鄒司禮出國留學的事,因為他的成績,實在是慘不忍睹。
三人聯想到往後哪天指不定的分別,都沒再說話。
雨越下越大,所謂的宣傳欄只是個簡陋的鐵皮棚子,拱形棚頂被密雨敲擊,後來的對話便都淹沒在雨聲中。
鄒司禮只記得那雨中一群打球的少年終於被雨打得潰不成軍,也可能是懼怕雷電,在大雨中騎上各自的腳踏車一鬨而散,只剩他們三個人有意無意的被困在了宣傳欄下。
季候風帶來的雨奏著不同的調子和節拍,如同百人合奏的交響曲一樣的繁複雄壯。雷如鼓鳴,遠遠近近。其中有一聲雷特別鬼祟,像一枚空投炸彈在他們的頭上爆開,把宣傳欄轟得微微抖動,吵得鄒司禮的耳朵久久作響。
那天也沒能吃到什麼特別的生日餐,回到曲應騫家裡以後,鄒司禮用手抓緊袖子和褲腿,想要把衣服擰幹。曲應騫拿了條毛巾,沒管自己身上濕漉漉,反而是轉身先幫鄒司禮拭去他臉上的水珠,甚至也抹了抹他的額頭和發鬢。
鄒司禮像是觸電一樣,遍體酥麻,只好一動不動。
“以後我一定給你補一個生日宴。”曲應騫當時這樣承諾著。
鄒司禮沒回話,倒是心跳聲隆隆,像是之前在宣傳欄下巨雷灌耳,餘音不盡,在他的身體內回蕩。
哪曾想,這生日宴的承諾,直到今天才被以不那麼正經的形式兌現。
鄒司禮盯著曲應騫的背影,只覺得他現在,渾身都充滿了秘密。
天色越來越暗,曲應騫只在廚房裡開了燈,整個客廳都是昏的。這雖然是一棟老舊的居民區,夜裡早寢,卻又不完全卸妝,總有一些燈徹夜亮著,也有一些不亮燈卻一直在經營的場所。
鄒司禮感覺頭很疼,索性直接把毯子拉過了頭頂。無論閉上眼睛或不閉,黑暗都如牆一樣堅實地直逼眼前,壓迫他。
這種黑暗不是睡著時的黑暗。
睡著時的黑暗是虛的,廣闊而深邃,彷彿前面攤開了一整個上帝說“要有光”之前的宇宙,當中隱藏著許多未知的內容,會把他的聲音吸收進去,讓他越涉越深。
這是清醒時面對的黑暗,它與睡中的黑暗不同,它牢不可破,堅實如銅牆鐵壁。鄒司禮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被逼在眉睫的一堵黑色牆壁反彈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