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舊憶
年少的商長珩還沒有如今緞帶般地長發,烏黑的發剛及肩,用發帶束起一半,神情不是青陵見過的陰鷙怨毒,而是緩緩露出一抹笑,純粹且溫和,他問道:“師父不是去北營了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長珩,都晌午了。”少女搖了搖頭,將水壺隨手拋了過去,“爹早就回來了,你歇一歇吃點東西,午後還要去宋先生那讀書呢。”
商長珩伸手就接住了水壺,仰首便將水往下倒,囫圇喝了幾口,剩下的都倒在了臉上領口,他將水一抹,笑了笑說:“哎呀,忘記時辰了。”
他轉頭又看向那赤膊的少年問:“師哥去麼?再不去先生又要同師父告狀了。”
“不去不去。”少年擺擺手,又抱著肩一揚下頜,神采飛揚,“我要去街上的鋪子學打鐵呢,鐵匠好不容易願意教我,師父也沒反對啊!宋先生講那些東西,我聽了就困,還不是白白浪費時間?不如學好了手藝,日後再去學學如何煅刀鑄劍,給你們做天下最鋒利的兵刃!”
商長珩笑出了聲,連連點頭道好,又去問少女:“師姐,你去麼?”
“去。”少女也露出幾分被逼無奈的幽怨,“他說倘若先生考的我都能答上來,便準我去學木匠行當。”
說到這兒,她也不免露出幾分少時意氣來,叉著腰開始放豪言壯語:“小師弟,等著,姐姐定然不輸他,且待日後,我也定能為你做出世上絕無僅有的玄妙機關,準叫那些西北蠻子聞風喪膽,再也不敢踏入我大周國土半步!”
“好!”少年跟著拂掌大喝一聲,又壓低了聲音說,“不過咱們小師弟可是讀書的料,日後文武雙全,定能登——”
“師哥!”商長珩連忙打斷了他的話。
少年這才自覺失言,一拍自己的嘴,“哎,看我這嘴。”
“不妨事。”商長珩輕聲,隨即露出了青陵從未見過的、堪稱柔軟溫和的眼神,他緩緩地說:“我只想要大家都平安,沒什麼是比我們都活著,還能相聚去山腰看花、去東巷酒坊買酒更好的事了。”
院子裡一時陷入寂靜。
“肯定能啊。”赤膊的少年忽然開口,他將掛在一邊的窄袖短衫披上,嘴裡還說著,“咱們師父可是大司馬魏山甫,那些西北蠻子哪個聽了師父的大名腿不哆嗦?咱們早晚有一天把那群蠻子打回戈壁灘上去,走吧,靑夏,長珩,吃飯去咯——”
魏靑夏哼了聲,“左百川,沒大沒小喊什麼呢,叫師姐——”
“你比我小兩歲!你咋不喊我哥啊?嘿嘿,靑夏!靑夏!我就這麼叫!”
“你找死——別跑!”
“師姐!師兄!前日才修好的門,別再打壞了!”
少年少女嬉鬧的聲音逐漸變得遙遠,青陵眼前的景象也逐漸崩塌,就像是這一方世界被虛無漸漸吞噬一般,那不知真假的、遙遠的過去彷彿模糊成一片汪洋的海,青陵的意識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墜入其中。
“青陵?”
是商長珩的聲音,不是少年時那清亮的嗓音,而是青陵熟悉的商長珩,那個總惦記著要他殉情的厲鬼。
意識飛快回籠,青陵眼前出現商長珩的臉,蒼白又俊美,不似少年時還有些柔和的輪廓,他正被商長珩抱在懷裡,方才的一切就好像黃粱一夢,可他還記得商長珩那句“我只要大家都平安”。
但商長珩過世時還很年輕,應當就是周朝滅亡前後的事,如果方才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方才的少年少女們,都將經歷改朝換代與其後二百餘年的亂世。
“青施主,你怎麼了?”妙緣也蹲在一遍,眉心緊縮。
青陵扶著商長珩的肩起身,隨即揉了揉眉心,低聲說:“我方才…看見了一些東西,好像是…”
他看了眼商長珩,眸光少有的浮現出幾分複雜,“關於你的。”
“什麼?”商長珩也愣了下,“你方才忽然就倒下去了。”
但青陵沒覺得自己有哪裡摔得疼,醒來又是被商長珩抱著,他猜到了什麼,並未提及,只說道:“像是…你生前的事情,你還記得週末時有一位叫魏山甫的大司馬麼?還有左百川和魏靑夏這兩個名字。”
商長珩有一次怔住了,他低聲念:“魏山甫…大司馬…”
記憶如一潭死水,時而又會翻湧起滔天巨浪,而此刻那池子死水忽地泛起了波瀾,沉寂的畫卷開始複蘇,一副又一幅暗沉如陰雲的場景飛快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