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軍帳,商長珩戎裝未褪,臉上也多了新傷和舊疤,那把鋒芒畢露的出鞘劍好似蒙塵斷刃一般,整個人裹在滿是髒汙的重甲之下,彷彿是靠著這身沉重的盔甲勉力支撐。
他真的已經到極限了,就像搖搖欲墜的大周,即將傾頹在血腥的霜刃中。
掀開軍帳走進來的商長筠裹著大氅,離入冬還早,可他渾身都帶著陰冷的氣息,臉上更是白的沒有一絲血色。
自商長珩退守麓原,或許是兄弟兩個之間並不親近的默契,戰報都是旁人遞上去的,他們竟沒見過一面。
“哥。”商長筠笑了笑,將手裡提著的食盒放在軍帳中的小幾上,他信手將堆積的公文撥到地上,低著頭說:“你離家時我還很小,早不記得你是什麼樣子了,今日一見,倒是與我想得差不多。”
“你不該來這。”商長珩也看著這個血親弟弟,他們沒有什麼兄弟情誼好敘,何況此情此景,總不能抱在一起痛哭一場。
“有什麼該不該的。”商長筠取出了兩盤小菜,算不得精緻,即便他是大周皇帝,在這種時候也輪不到他來錦衣玉食,又端起酒壺來斟酒,“都到這個節骨眼了,哥,再不來,我怕瞧不見活的你了。”
他轉過身,對商長珩舉起了杯,“喝一杯吧,為你,襄王。”
商長珩那時分明瞧見了他眼中滔天的不甘與瘋,但在亂世的遮掩下無論商長筠露出什麼神情都不奇怪,他沒有作聲,也沒有回絕,端起那杯酒一飲而下。
“王爺——”侯粟冒冒失失地撩開軍帳,見著商長筠時愣了下,這對兄弟倆生得不像,他看向商長珩,“這…?”
“這是…”商長珩剛開口,便瞧見商長筠對他擺了擺手,便也沒繼續說下去,只問道:“何事?”
侯粟說:“是魏將軍,遺體已打理好了,咱們如今…也沒法子風光大葬,但好在這是麓原,讓魏將軍在咱們守了一個月的地方入土為安,叫您去…再看她一眼。”
“知道了。”商長珩面無悲喜地說了句,“你去吧。”
侯粟“哎”了一聲,轉身走了。
商長筠端著酒,掩唇咳了幾聲,連手裡的酒都晃灑在了衣袖上。
“你也回去吧。”商長珩走上前與他擦肩而過,將空酒盞放了回去。
再回身時,商長筠卻沒走,只是瞧著他,露出了一絲嗤嘲的淺笑,隨即一低眉,輕聲說:“回哪兒去呢,哥,我們的家要沒了。”
兄弟兩個又是久久的無言。
直至商長珩仿若磐石般的身形忽而一晃,他先是茫然了一瞬,隨即想通了什麼一般,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看過去,“你…”
在他踉蹌著栽倒神志模糊時,商長筠終於輕輕說了一句:“抱歉啊,祂為大周、為你我定下的結局,我不想要。”
本該在大周皇城那場大火中死去的周靈帝、與本該戰死沙場的周襄王,他們或許能因不屈氣節而青史留名,但那不是商長筠要的,那場大火也焚去了有關於大周覆滅前的記載。
在商長珩失去意識後,這段記憶便也隨之消失,目睹一切的青陵知道,這還不是故事的結局。
果然,一陣天旋地轉,景象扭曲,最後青陵發現自己居然站在…一座地宮裡。
這絕不是殿宇樓閣,周圍都是青磚,自牆壁伸出青銅的燭臺,最重要的是,在這四四方方的空間裡,地面上雕刻著法陣,法陣之中竟蜿蜒流淌著猩紅鮮血,在這幅棺周圍有九個女子,一根不知什麼動物身上取出的腔管插在她們的手臂裡,法陣裡的血就是從那裡出來的。
而其中一個,赫然便是青陵曾有過一面之緣的…蘭英兒。
她腹部隆起,渾身都已因失血變得慘白,她們都是清醒著的,所有人都在哭,卻沒人將那根取血的管子扯掉。
青陵顫抖著靠近,往棺中瞧了一眼。
…果然是商長珩。
他渾身畫滿了猩紅的紋路,額心還貼著一張紅褐色的符,四肢和頸上都環繞著漆黑的鎖鏈,將他死死禁錮在棺木中,分明已經氣息全無,可青陵感覺得到,被困囿在這具已經死去軀殼中的靈魂在崩潰悽厲地慘叫。
他們在煉屍。
青陵指尖發顫地伸出手,輕輕觸碰了一下商長珩的臉頰,“長珩…”
那是一具冰冷的屍體,沒有任何溫度。
身後忽然響起腳步聲,青陵回過頭,正見長階上商長筠走了下來,他還裹著大氅,臉色白得像雪,身邊跟著個老態龍鐘需要拄柺杖的老頭,身後還跟著一串的女人和侍從,青陵驀然間明白他們要做什麼了。
商長筠走到棺木前,用匕首割開手指,鮮血滴落在了商長珩額心貼著的符紙上,那符是被血浸染成這個顏色的。
“住手…住手!”青陵想要推開商長筠,可卻推了個空,在電光火石間遽然明白過來,他什麼都改變不了。
他悲哀地想,這是過去,是已成定局的往日了。
但外頭忽而響起激烈的兵械相擊聲,商長筠蹙眉抬頭,青陵亦回過身,正見一道人影快如閃電般從長階上竄下,手持雙刀,目眥欲裂——是侯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