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裡清楚,如果不是青陵有事,商長珩不會過來。
“他發熱了,需要藥。”商長珩言簡意賅。
其實他們出發之前早準備了一些外用內服的藥,但上次妙緣在船上和那具屍體肉搏,將兩人各自從祝家、無念寺帶出的藥用得差不多了,後補的都是些草藥,戎馬多年的商長珩…不認得千年後那些經過碾磨亦或晾曬的草藥,更不知道怎麼配起來給青陵煮服。
於是只能求助於妙緣。
妙緣也不多話,只點了下頭,“好。”
“——好。”
魏青夏一身戎裝在軍帳裡,她看上去已經是個年輕又英姿颯爽的女人,而非當年青陵所見在義父靈堂上眼眶通紅的小姑娘。
“說定了啊,等弄死東夷那群王八養得混賬,師姐也去麓城看看,聽說左百川就埋那兒了是不是?”她似乎很疲憊了,笑得也勉強,就那麼靠在座椅上。
商長珩坐在主位上,面前是堆積如山的軍務,多數都是木板刻的,也有少部分寫在紙上,他落下最後一筆,起身走到軍帳前,將厚重的布簾撩起來,瞧著外頭風卷非雪,輕輕應了句:“嗯,我也許多年沒回去了,等…明年開春吧。”
青陵就站在不遠處,陪商長珩在夢裡看這場大雪——真的太大了,漫天的雪紛紛揚揚,遠處的山影已瞧不清了,廣袤天地都被染成了不詳的純白。
可青陵卻看見這蒼白之下,似乎藏著被鮮血洇紅的泥土、無數層疊的屍骨,這是大周最後的、最漫長的冬日。
東夷人不分晝夜地進犯,搶糧食、搶人,搶不走就幹脆屠村殺光,而大周邊陲之地家家戶戶人均將士,無分男女老幼。
連坐在那已經累極了的魏青夏額前的亂發上,還有鮮血與泥土凝成的塊,每個人都狼狽不堪、疲憊至極。
“長珩啊。”魏青夏眼睛也不睜,聲音也沒那麼有底氣了,她緩緩說:“其實有很多人都相信東夷人那套歪理了,想要將咱們的百姓…甚至於官員,皇室,當成祭品獻給什麼祖宗神靈,卿芥還在壓著,他也不容易,聽說他手下有許多人已經開始主張學東夷搞什麼人牲祭祀,好在卿芥還能扛著,死活不鬆口,可我真是怕……”
她停了下來,沒再繼續說。
“呵。”商長珩哂笑,“哪家的祖宗會吃自己血親後輩?活著的時候不吃人,死了就想吃?”
“說得就是麼。”魏青夏夜跟著嗤了聲,隨即有無奈道,“可咱們也太倒黴了,這幾十年來…倘若是大周立國之時,東夷人何敢進犯?長珩,有時我也在想,是不是一切早在冥冥之中便已經定好了?咱們這些凡人、螻蟻,長在地上活在天下,這該死的世道…有今天沒明天的,是不是時辰到了,大周就該——”
她伸手捂住了臉,發出一聲低沉的、顫抖的喘息。
商長珩還在看蒼茫茫的一片白,久久,才輕聲說:“那又怎麼樣呢?就算冥冥之中有人…或者所謂的神明在背後做推手,操縱著我們這些螻蟻的性命,師姐,我們也不能停下,這條路只能走下去,一直走。”
他伸出手,傷痕累累的指尖落下一片雪,眨眼間化為晶瑩的水珠。
“在這條路的盡頭…”商長珩輕聲說,“師父,左師兄…所有奔赴在這條路上、又倒在這條路上的人,他們都在那裡等著我們,等著我們…走完這條路。”
商長珩放下簾子轉身,與站在他身側的青陵擦肩而過,青陵瞧見他挺直的脊背,彷彿擎著冰雪而不肯折腰的青松,就這樣固執地用血肉之軀守在大周的國門前,青陵伸出手,輕輕碰了下商長珩的肩,想要為他拂去被風吹落在肩頭的雪。
而夢中的商長珩似有所感地偏了偏頭,他的目光掠過千年時光與青陵相對。
“長珩。”青陵對他牽起了嘴角,露出一個眷戀的、心疼的笑,“這條路走得很累了吧,但你要走下去…走上一千年那麼久,然後在遠離故土的地方遇見更多的人,遇見…我。”
“你的故人們歷經狼煙戰火,他們也很累了,就讓他們歇一歇吧。”
“剩下的路…我來陪你走。”
眼前的長珩神情變了,似乎想要對他說什麼,青陵的眼前有些模糊,又漸漸清晰,他看見商長珩蒼白到幾乎透明的臉,正眉心緊蹙地對他說著什麼。
似乎是好一會兒後,又好像只是轉瞬間,青陵聽見了他的聲音。
“青陵,醒一醒,青陵,起來吃藥了。”
青陵終於清醒過來,怔怔地看著穿今時大夏衣裝的商長珩,還有些回不過神,呢喃了聲:“長珩…”
“嗯。”商長珩不敢碰他,一手端著藥,一隻手正貼在青陵沒受傷的那半邊臉頰,他像是有些難過,又有更複雜的情緒在裡頭,他對青陵輕輕地說:“我知道了,你會陪著我走完這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