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疑慮
天罰沒有多久便散去,適才遮天蔽日的陰氣被滌蕩一空,連山壁都是焦黑的,草木皆化為灰燼,遍地燒焦的碎石。
青陵沒走太遠,待雷雲散去,還回商長珩的墓冢看了一眼,墓xue被天雷轟得一片狼藉,什麼棺木屍骨都沒了,只剩下銅制的人形倒在盡是焦土的墓中——所以這裡埋葬的,是商長珩的雙腿。
頭顱,軀幹,雙臂,雙腿,四座墳墓已將商長珩的屍骸湊齊了。
回去的路上,青陵一直在想,那第五座墳裡是什麼?
空墳?
“青陵。”環龍佩裡忽然傳出商長珩的聲音,盡管依舊冷靜,卻也能聽得出竭力剋制的虛弱,“出山了,你們駕車往北走,十裡外有個小鎮,在那…暫時休整吧。”
“好。”青陵一隻手還攥著玉佩,他臉上和身上的灼傷還沒來得及處理,衣裳都沒來得及換。
硬抗天雷的祝樂知和妙緣更好不到哪去,三人彼此一個對視,決定一人駕車走一段路,最後一段路是青陵在外,他已經不再是斬龍山下那個不諳世事又什麼都不會的少年了,剛上路的時候他連韁繩都不會拉。
群山十裡外的確有個小鎮子,也是寧州特有的竹樓梯田,但比群山中的那些隔著山的寨子要大許多,或許是因為這連綿的細雨,街市上不太熱鬧,只零星地出了幾個撐著傘賣野菜的小攤。
這鎮子也很小,平時大抵沒什麼人來,只有一家門庭寥落可供投宿的客棧。
青陵披了件鬥篷,但也遮不住臉上的灼傷和狼狽,以至於要房的時候櫃臺後的夥計遲疑了好一會兒,最後在青陵那雙漆黑眸子的注視下戰戰兢兢地交出了鑰匙。
青陵又花錢讓他們燒了三桶熱水,一路隨行的那兩位也該好好梳洗,青陵沐浴後叫夥計將浴桶搬出去後不久,門又被叩響,外頭傳來妙緣的聲音:“你沒拿藥來,給你房門口了。”
青陵推開門時,只有一個小瓷瓶放在地上。
他捏著瓷瓶怔忡了一小會兒——他也沒想到這兩人會在那時候伸出援手。
天罰的浩蕩威勢遠非人力所能抗衡,更別提商長珩這麼個千年邪祟,雷霆也確實傷到了他這個凡人,所以那時候…站在勉強算是維持陰陽兩界秩序的陰行弟子立場上,讓他們倆一起死在天罰中才是最保險的路。
可他們偏偏硬抗天雷,為他和商長珩鋪了條生路出來。
關上門轉身的剎那,青陵撞進了個冰涼的懷抱,還沒反應過來,手裡的藥瓶就被拿走了。
“我幫你。”商長珩輕輕地說,“有傷在後肩,你碰不到。”
他的臉色好白。
青陵想,比從前的蒼白看上去還要虛弱很多,甚至連身軀都沒有往日那麼凝實了,聲音輕飄飄的,就像是一縷握不住的山間風。
他也在天罰中硬生生扛了一道雷,盡管邪祟的身體看不出受傷,但青陵知道商長珩這會兒也不太好受。
“好。”他輕聲答應,褪下中衣坐到了竹樓上睡一人寬敞睡兩人擠的小床榻。
商長珩細致地將無色藥膏為他塗在傷處,青陵身上的灼傷沒有連在一起的大片,但零零散散當真不少,前胸後背兩條腿,脖子和臉上也有,這樣的傷勢光靠外敷藥膏其實不夠,他應當…再吃一些藥的。
塗藥時,清瘦單薄的青陵疼得發顫,卻始終沒吭聲。
商長珩也不作聲,只是眼中又沉又暗,又噙著無可奈何的悲哀與痛心——從青陵毫不猶豫跑向他的那一刻,商長珩就知道自己的存在對於青陵而言是多麼的不可割捨。
他的妻子頂著漫天雷霆來救他。
一時間商長珩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後悔,就這樣將青陵拴在了自己身邊,那之後呢?之後的路,青陵該怎麼走?
等藥膏半幹,商長珩為青陵穿好中衣,又伸手輕輕撫了下他沒有血色的臉。
彼此無話,只有細雨聲簌簌,青陵背上的傷更多,便側躺壓著沒受傷的那條手臂,先開口問道:“長珩。”
商長珩想到他接下來無數可能說出的話,譬如“那個女鬼是什麼人”“這五座墳墓是怎麼回事”,但最後,青陵只輕輕地問了句:“你傷得重不重?”
——被天雷正面轟了一次,商長珩其實已經很虛弱了,他渾身都在痛,那種被灼燒靈魂的痛苦不是開玩笑的,但好在這千年他在墳冢下沒少遭罪,還能勉強裝個八風不動,只是在青陵問出這一句後,商長珩一時不知該怎麼答。
青陵又問:“你需要我麼?”
商長珩霎時明白了他的意思,這話其實應該把那個“需”字去掉,但青陵靦腆又害羞,於是說得隱晦而正經。
他是難得的大藥,無論是剝皮拆骨地吃了,還是連魂帶魄地吞了,對邪祟而言都是大補——當然,與他親密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