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百川?
左百川不是死在笢城了麼?秋日天氣就算再涼,人估計也該開始腐爛了。
侯粟縮了縮脖子,小聲嘆息道:“您也別動怒,卿太祝說啦,左將軍是戰死的,總不好叫他屍首流落他鄉,送回去也是風光大葬。”
“有什麼意義?人都死了。”商長珩冷笑,“左百川說過,大丈夫死在哪,哪就是墳,動用這麼多人去挖一具屍體回去,商長筠是瘋了嗎任由那個老東西亂來!?”
青陵聽得真真切切,愣在了原地。
卿…
那個字居然是卿…一定是卿,字形上看很像,是他沒有前後連貫的具體意義,才沒能認出那居然是個卿字。
卿太祝,三朝老臣,他的名字是…卿芥!
卿,青,兩個字音相同的字。
臨蒼的青家是斬龍山下那座墳冢的守陵家族,有人將商長珩困在墳墓中,偷走了他的氣運供養青家千年。
卿芥的那本手劄裡清清楚楚地記載瞭如何獻祭商長珩的過程,以及地點,太祝,他是太祝,是負責佔蔔禮祭的太祝!
青家…
青陵驀地想起那日將他名字上族譜時,青從南曾說過的一句話。
“別看祠堂小,咱們祖上也是高門大戶,還做過官兒呢!”
那些留在青家的法本古籍,那枚被他戴在胸前的天子玉,卿芥與青家…
青陵終於在這夢中的過去,窺見了商長珩一直不願意說的秘密,青家是他的因果,定然與卿芥關系密切,甚至於…後世的青家,也許就是卿芥出身的家族。
商長珩還在怒斥:“有那些閑工夫,不如想想如何弄點糧食來,一群人吃飽喝足挖了具屍體走,商長筠這般寵信這個卿芥,絕非什麼好事!”
“那…那人都挖走了啊…”侯粟無奈,“您就算動怒也沒用,再說,卿太祝之前不是也蔔算過麼,大周不會亡的,咱們還有機會呢。”
“蔔算?那就一定準麼?”商長珩嗤笑,“就算真有神明,也不見得會在乎咱們這些凡人,你看東夷人祭得多不多狠不狠?連自己人都能放到祭臺上砍成屍塊,一到了冬天凍死的人還不是能連成片?祭神也好祭祖也罷,求個心安就是了,他蔔卦要是準,咱們還打什麼仗!”
商長珩是真氣得不輕,青陵也聽得出,他對商長筠這個新君與三朝老臣卿芥很是不滿,但外地當前,他又無計可施,只能嘴上斥責兩句。
“反正快入冬了,東夷應該不會再打了吧?”侯粟嘀咕了兩句,“每年入冬以後,咱們都能安生安生。”
青陵知道從前的確是如此,但這一年,商長筠登基的這一年起,冬日裡的廝殺只會更加慘烈。
“不見得。”商長珩的目光驟然幽深下來,他嘆道:“往年東夷人會在入秋之前,搶夠足夠的糧食去過這個冬天,即便沒有糧食,他們還有大周的百姓,但今年……”
他沒說下去。
侯粟的臉色卻漸漸難看起來了,他低聲說:“今年大周人自己都餓死那麼多,咱們沒有糧給他們搶…人也不多,笢城的百姓都撤走了,如果…如果東夷人沒有糧…”
他的語氣逐漸凝重起來。
商長珩緩緩接上他的話:“不想被餓死的鬣狗,即使是寒冬也會出來覓食。”
商長珩對戰爭的直覺很敏銳,青陵覺得好難過,他都知道,商長珩果真一語成讖,在大周滅亡前的兩年裡,周軍與東夷人的廝殺極其慘烈,他們都是為了活著而戰,因為想活,所以拼命。
大周天災不斷,百姓已經沒有糧了,而從商長珩的戰法中,瞧得出他一直在退,所有的進攻都是為了之後的後退,倘若不退,那下一次在面對餓狼一般地東夷人時,他就沒了再戰之力。
於是且戰且退,周軍將大周的子民牢牢護在身後。
可這無疑是斷了東夷人的生路,於是大周經歷了這幾十年戰爭中,迎來了東夷人最瘋狂的反撲。
門外的雨越下越大,驚雷聲驟起,閃電劃破陰暗的雲層,青陵睜開眼,烏黑的長睫濡濕,眼尾還墜著淚,他聽見窗外的雨還在下,房間裡沒有點燃燭火,分不清究竟是什麼時辰了,或許是深夜,床榻間黑的什麼都瞧不清。
青陵閉上眼,那滴淚就順著眼角滾落,卻在沒入發間的前一瞬,被冰涼的指腹攔截。
“又夢到我了麼?”
商長珩垂眸瞧著指尖上的濕潤,他的淚也是溫熱的,又說:“我的過去都不大能讓人高興,青陵,給自己畫一張安神符吧。”
青陵心想,是啊,商長珩從前說他是厲鬼,只能記得起那些殘忍悽慘的記憶。
可如今想來,他最初瞧見的三個少年,賞月談天,或許是商長珩短短二十五年中,為數不多的歡愉,而後餘生,上天對他就再也沒有半分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