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故人
墓冢下面的兩具屍身一直很安靜，但溢散的屍氣足以證明，他們並未離開。
商長珩想要下去看一看，他能感覺到，那下面葬著他的屍骨，也葬著…他的故人，可他只是徘徊在墓冢之上。
他可以輕易將自己的屍骨碾成齏粉，卻不敢去看下面的故人一眼。
說不上來緣由，在便成鬼醒來後，他的心中只有怨恨不甘的殺念，其他情緒則貧瘠如寸草不生的荒原，唯有對青陵時，才有幾分鮮活，但現在他站在這裡，久違的感覺到了一種陌生的情緒——膽怯。
有風自耳邊過，彷彿吹來了時隔千年的戰歌，千軍萬馬，嘶聲激昂。
“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1
商長珩伸出手輕輕一握，卻攥了滿手的空蕩，他低低地與記憶中的聲音一同念著，念“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念“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2，風中似有千萬人與他長誦，可他抬眼望去，蒼茫天穹，無月無星無故人。
只有他。
只剩他。
已經一千年了，他想起青陵前幾日捧著書念出的一句“人面不知何處去”，悲愴就這樣突兀地傾瀉而出，仿若千刀萬剮的痛苦幾乎要將他扯碎，商長珩感覺自己喘不上氣，又恍惚地想起，他原本就是沒有呼吸的。
他也是死在千年前的孤魂野鬼。
異變就是在此刻出現，墳冢下傳來了兩聲悶響，彷彿是什麼東西落在地上的重音，濃鬱的屍氣在此刻洶湧地散開來，驚醒了在休憩的妙緣和祝樂知，最先站起來的卻是青陵，他坐得離商長珩最近，時不時地去看那邪祟一眼，異狀出現的剎那他便知道大事不好。
墓冢下面的二位不知為何，似乎是從棺材裡蹦出來了！
青陵臉色發白，忽地想到了什麼，神情遽然難看下來。
“時辰不對，辛酉，癸未，丁亥，己醜…天幹地支皆屬陰。”青陵的尾音有些顫抖，他死死盯著被挖開的墓xue，生怕裡頭會蹦出兩具面容猙獰的屍首。
鬼殺人尚需手段，可會動的屍體卻能直接擰人腦袋。
聽見青陵的話，祝樂知也狠狠一拍額心，她仗著有商長珩這麼個人間殺器在，竟然連最基本的日子都忘了看，若不是青陵這個剛踏入門檻的新人道破，她還沒反應過來呢。
“這日子也是差沒邊了。”她從腰間接下長鞭戒備。
“去看看。”妙緣攥著佛珠抬腳就走。
屍氣泛濫，卻始終不見僵屍出來，妙緣沒走兩步，墳冢之下便傳出一聲似哭似吼的叫聲。
“啊！啊啊啊！！”
那聲音嘶啞如生鏽的刀一下一下蹭著刀鞘，低沉喑啞又拼命地想要揚高聲調，聽上去便叫人不寒而慄。
“在上面等著。”商長珩的口吻猶如命令，而後便身形一飄，入了墓xue。
於是正靠近的三人腳下一頓。
祝樂知小聲問：“咱們真不去幫忙？”
妙緣跟著將目光看向青陵，那神情分明是在問與祝樂知相同的問題。
“等等吧。”青陵攥了攥指尖，又往前走了幾步，在靠盜洞不遠處的位置停下腳步。
商長珩在此徘徊良久，青陵知道他早就想要下去，但不知為何一直猶豫不決似的，這個時辰陰盛至極，活人下墓太過危險，讓商長珩先去探一探也好，這世上應該沒什麼邪祟能傷得了這個千年厲鬼才對…可下面的兩個東西說不定也死了千年。
很快，屬於商長珩的陰氣便張狂地溢散，墓冢下面傳出了類似砰砰的聲音，應當是他們已經交上了手，青陵回想商長珩數次出手，其實都遊刃有餘，彷彿只是動了動小手指那樣輕描淡寫，但這次，光聽聲音就知道下面打得有來有往，青陵甚至還聽見了兵刃相接的聲音。
青陵又有些疑惑，他在緊張不安什麼？
商長珩贏了自然是好。
他若是輸了，那自己豈不也就得了解脫，有祝樂知和妙緣在這兒，逃命應當不成問題。
可青陵就是覺得心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攥住，他想到方才商長珩獨自徘徊的身影，那時他在想什麼？又為何猶豫得遲遲不下去看一眼？
是怕見到曾經的故人，還是物是人非的今日？
青陵不知道，只能沉默地等著，墓xue下的嘶啞的聲音已經近乎哭泣，在醜時徹底過去時，盛極的陰氣終於有了衰退之勢，墓xue下的聲音也徹底消弭，山中安靜的針落可聞。
下面安靜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