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地,哭了,喂一顆楊梅,走,又哭,小孩跟著她從火車站走到市集。啞巴婆婆看小孩好可憐,用賣楊梅的錢給他買了一個白糖餅吃。
那麼小的孩子,坐公交不要錢,女人怕沒有楊梅,他又痛起來,就帶著他和楊梅回了家。
他們走了那麼長一條路,路上又有那麼多的人,小孩髒了,餓了,痛了,都沒有人來問問他,你怎麼在這裡呀,跟我回家好不好?
她被殷大撿到之前,也是這樣的。
所以寶寶沒人要。
小寒是一個非常非常難養的小孩。
給小孩脫光衣服洗澡的時候,他們在他身上發現一把長命鎖,紅繩子,金顏色,上面最大的一個字,剛好在半文盲殷大的知識體系裡,再難一點都要不認識了。
寒。
他叫小寒。
一開始,殷大沒想收養他。小孩穿得這麼好,一定馬上會被找回去。
小寒的面板比村裡所有的小孩都更白更嫩,殷大怕給他磨壞了,只敢給他穿原來那身衣服。但他是個幹淨漂亮的孩子,髒了,身上癢一點就要哭,衣服洗不贏,總不能光屁股,只好給他買一身新的。
殷大家裡,早飯是白粥配榨菜,好一點有雞蛋,中飯晚飯很少變動,天天都是三碗菜,豆腐蘸醬油,炒青菜,女人只會做這兩個。還一盆梅幹菜炒肉,殷大做的,肉先吃完,剩下的,一次次地上鍋蒸,不會壞,吃完再炒。
殷大幹活回來早,他們就能吃一碗麵條,配菜是青菜豆腐,撒一把梅幹菜。
但是小寒吃不來這些,嫌難吃,吃了要吐,哭;不吃,餓,還是哭。女人急得揉他一直痛的肚子,沒有用,她又跑出去找楊梅,可季節轉瞬就過,哪裡還有楊梅。
再後來,小寒哭累了,餓怕了,也淡忘自己吃過的那些好東西,終於能吃下殷家的飯。
一開始,他只吃面條。殷大不能天天早回來給他做,僱主要罵,女人就自己學,做得太硬,吃不下,她就往軟了煮。有次小寒摔倒,哭了好久,她就煮了好多面條,殷大回家,掀蓋一看,一鍋化了的麵粉湯。
那段時間殷大家裡天天都是小孩的哭聲,隔壁老頭聽煩了,終於忍不住,伸長脖子罵。兩堵薄牆什麼也攔不住,這邊一哭,那邊就罵,二重唱似的。
一直到那身好衣服洗得卷邊泛白,小寒長大一點,再也穿不進去,殷大著急了。
他不能留下這個孩子,他家苦,養不起,孩子也不該跟著他。
直到他起了把孩子送回去,而不是等人來找的心思,他才想起有警察這回事。
他跟女人說,小寒明天不在家裡,他帶著進城,去警察局,讓小寒去找他的爸爸媽媽。他這輩子第一次見警察,一定要把最幹淨的衣服找出來穿,不能叫人民警察看低。
女人馬上鬧起來,說寶寶不走,寶寶沒人要過一次了,不許再丟了他。
第二天,她又把小寒藏在被窩裡,怎麼也不肯給殷大。
殷大沒辦法,只能自己進城,去警察局。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一個接待的人。
那身警服真挺括啊,看得他眼睛都直了。
他太久沒跟除女人以外的人說長的話,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緊張地失了聲,好半晌,說出一個帶著濃重口音的句子:“那、那個……小孩丟了,咋辦啊?”
殷大一輩子沒刷過牙,牙爛了兩顆,嘴臭,警察不動聲色地後退兩步,非常快速地說:“男孩女孩?有照片嗎?幾歲?有照片的話跟我過來登記。”
殷大說:“男孩,四五歲吧,沒有照片啊。我回去拍,再來?”
男人好像智力有問題,丟了小孩,年齡不清楚不說,照片怎麼回去拍了再回來?
警察有些不耐煩:“不是拍你的照片。”
“我的?我有身份證。”他又解釋,“不是,不是我的小孩啊。”
警察皺著眉,去找人要了一個相簿過來。
他說:“這上面是我們市近期全部走失和尋回小孩的登記,你看看,有沒有你的小孩?”
殷大認認真真地看,從頭到尾,三遍,沒有一個小孩是小寒。
他搖搖頭。
警察說:“那就是暫時沒有找到,請不要放棄希望,我們會和您一起努力。”
殷大回到家,對女人說——
沒有人找小寒,他沒有人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