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殷寒成長筆記上
自己不是親生的這件事,殷寒從小就隱隱約約地知道。到長大,懂事了,他又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一次。
啊,我不是親生的。
他的父親有一個很不走心的名字,殷大。姓殷,大哥,就是這名字全部的內涵。
但他不是什麼長兄如父的大哥,也不是一家之主的大哥,他是一個貧苦農民家庭出生,腦子笨,沒本事,遭村裡人白眼,受全家人欺負使喚的大哥。
這樣的殷大,在年少時期,從來沒有什麼朋友。他不善言辭,相貌平平,僅讀了三年小學就輟學了,讀學校認識的百來個字,是他一輩子獲得過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殷家太窮了,窮得沒有家可以分。別的子女長大結婚,有了小家,在村裡領塊地,或者出去打工,掙了錢,自己回來建房子,就算獨立了。
可殷大做不到,沒有女人願意嫁給他。不止因為他沒賺錢的本事,還因為他是個陽痿。
沒人知道殷大是為什麼陽痿的,可能天生就是,也可能是後天受了傷。十幾歲的時候,他家養豬,家裡空間不夠,他跟豬睡一起,渾身髒兮兮的,沒人願意靠近他,等那幾個欺負他的人鬧哄哄地傳出來,殷大就已經是陽痿了。
沒準,有幾個人這麼猜測,殷大可能那時候不陽痿,可日子一長,大家都這麼說,他就真的陽痿了。
殷大結不了婚,遷不出戶口,就分不到地,蓋不了房。弟弟妹妹們起初對此很有怨言,可後來父母病了,屎尿都控制不住,沒錢住院,殷大就天天幫他們收拾,不嫌臭,不嫌累,也不嫌唯獨罵街有力氣的老頭老太煩。漸漸地,他們就不說什麼了。
殷大這輩子都是這樣,像頭笨牛,打他不還手,罵他不還口,讓他機靈點幹活,又只有一把力氣,什麼也幹不好。一雙木訥的眼睛看過來,直教人火大。
後來父母死了,殷大繼承了那間山腳下的小房子,家裡人都同意。這是弟弟妹妹們最慷慨的一次,沒人想分一杯羹,問他要那些農具,那個水缸,那張花色早已斑駁、門掉下來兩扇的舊衣櫃。父母的遺産由他全數繼承,他很高興。
再後來,殷大四十歲,成了村裡知名的老光棍。一次幫人裝修新房摔傷了腿,他又成了老瘸子。欺負他的人漸漸少了,他還是那麼窮,但吃得起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也不錯。
山腳下太荒僻,村子漸漸搬了新址,在離山腳十公裡左右的地方,公路邊,一排排的小洋樓,叫殷家新村。
至於老村,它像一個殷家村的幽靈,一年年變得更老舊、破敗,人生活的範圍縮小再縮小,最後只剩二十幾戶,基本都是老人,和殷大一家。
殷大的老婆是他路過一片荒地撿到的。
女人穿得很破,不知道是像以前的殷大一樣跟豬睡臭了,還是已經流浪許久,蓬頭垢面,渾身惡臭。
她大概是被家人丟掉了。殷大看見她痴呆的眼神,這樣想。
窮人家的痴呆兒,能給口飯喂到長大就算心善。殷大聽說過小孩腦子燒壞後被扔到雪地裡凍死的傳聞,煞有介事,很多人說是假的,但殷大信。
那會兒不是冬天,凍不死人,殷大怕她餓死,扔了個饅頭給她。
女人吃了饅頭,跟著他走,甩也甩不脫。
再之後,老村多了一口人,是個智障,沒名沒姓,別人喊她殷大女人。
大夥都說殷大福氣好哎,出去買樹種,還能撿個女人回來。殷大這輩子哪裡摸過女人的手,哪裡跟女人睡過覺?這下好了,除了生不出孩子,啥都有了。
然後女人就給他撿了個孩子回來。
小孩撿回來的時候才三四歲,也是髒的,倒沒臭,穿一身黑漆漆的衣服,扒下來,內襯是淺黃色的,質量好的不得了。再把小孩臉一洗,白淨得不像話。
殷大這輩子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孩子,沒摸過這麼軟的內襯,他嚇壞了,讓女人趕緊把孩子送回去,哪兒撿的就放回哪裡,這是好人家的孩子,有人養、有人疼,會有人來找的。
女人說,寶寶沒人要。
她跟著村裡的啞巴婆婆進城賣楊梅,她吆喝,婆婆收錢,賣了一天還剩最後一籃,不新鮮了,好多蚊子圍著飛。婆婆把蚊子趕跑,把楊梅塞給她,擺擺手。
她懂這三下擺手的意思:離公交發車還早哩,你每年就這幾天跟我進城,拿去吃,逛一逛。
她知道自己笨,怕走丟,不敢亂逛,每年都走固定的一條路——從市集到火車站,再從火車站走回市集。
走到火車站,她累了,坐在車站公共廁所前面的長椅上歇歇腳,吃一顆楊梅,看一會人,再提起籃子,楊梅少了一大半。
那小孩再想回來偷楊梅,就被女人抓獲了。
女人罵小孩:“偷!壞!”
小孩馬上就哭了。
他好長一段時間都只吃了楊梅,哭也沒力氣,滿是髒汙的臉被淚水打濕,更加髒成一團。女人不懂他為什麼哭,急得問他:“你哪裡痛?你哪裡痛?”
小孩指著楊梅,還是哭。
女人看看楊梅,很為難。只剩這麼點了,她還想帶回去給殷大吃。
可是小孩一直哭,好痛好痛,女人喂他幾顆楊梅,小孩不哭了。
她放心了,提著楊梅要回去,小孩跟著她,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