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眉在旁邊聽他們討論了半天,此刻忽然敲了敲桌子,道:“諸位,我的家鄉,祥寧,是個沒什麼名氣的小地方。唯一為外人所知的就是竹子多,附近城鎮需要做筷子、紙張,都從祥寧進竹子。既然都以祥寧為品牌名稱了,我希望能在圖示上提現這一點。”
盧卡微笑著用英文說:“竹子不太適合做商標,一根竹子,留白太多不好看;一叢竹子,枝枝葉葉的太密,烙上去糊成一片。”
楊師傅道:“可以在閑章裡畫一片竹葉。”
潘師傅反駁道:“畫竹第一忌就是‘孤身’。老哥哥,別不服氣,你是老手藝人,我卻是美術學院畢業的!放棄那個閑章的想法吧,我覺得可以不印在斜面上,印在橡膠鞋跟上得了,圍一圈纏竹紋,絕對好看。”
霍眉覺得他說的有理,但因為心中已經有了預設,再看別的,總覺得不盡如意。遂開啟鞋盒,從裡面取出一雙用布包起的舊弓鞋,招呼他們來看。
弓鞋的千層底已經被磨平了,但是洗得很幹淨。面料並非綢緞,而是棉布,大概只要六七角錢。但就在這樣樸素的一雙弓鞋上,做了相當精細的蜀繡,甚至還有暈針的技法來體現色澤漸變。腳後跟收口處凸起一道稜,繡花者有雙善於發現美的眼睛,將其當做竹節,在其一側探出幾片瘦瘦的竹葉。
時至今日,這些合作夥伴仍不知道她是小腳,好奇地傳著看,又問是誰的。
“我的。”她平靜地答道,“皮鞋不是也在側面有個收口嗎?就按這個做。”
等金師傅臨摹下來,她又把鞋包好,裝在盒子裡帶走。兩天後,盧卡帶了兩雙樣板鞋給她看——效果非常好,標誌鮮明,不失典雅。
當時程蕙琴在指揮女傭打包被褥、衣物,因為摩根要開學了;何炳翀不在家;老太太正念經唸到關鍵之處。霍眉頗有拔劍四顧心茫然之感,沒人能抽空看看這兩雙鞋子。她最終決定去找喬太太,也順便把鞋子放在她家中,若再有人問起,拜託代為介紹一番。
想起喬太太說老母親總是關節痛,就先去上環禧利街買了兩瓶蛇酒,再姍姍上門。女傭認識她,直接讓她進去了,說太太在二樓打牌。
她上到二樓,快要推門而入時,聽到裡面喬太太的聲音傳來:“……那能是因為什麼?總歸是和我們這些婦人家在一起不好玩,自己跑到外面去,男子多,三教九流的人也多,貧嘴爛舌地調笑,那才叫好玩呢。”
另一個陌生聲音道:“何先生也不管管。”
“那個何先生,管的了什麼?連自己都管不了。”
此話一出,大家均吃吃地笑起來,一陣骨碌碌的推牌聲。喬太太接話道:“上次還跟我說她懷孕了,也不知道是誰的種。”
若換作以前,她會想把自己的緋聞聽個完整版,但現在霍眉退開了。她對待喬太太等人是遠優於過去結識的熟人的,不是說喬太太真的比人家好,是因為她想比過去好,因此把她們都當朋友,誠心相待。
唉,但是認識她們的第一天不就發現了嗎?她們和你的街坊鄉親也沒什麼不同。太瓜了。你就只有一個朋友。
霍眉找到給她開門的女傭,遞去蛇酒、兩雙鞋子,笑道:“我見她們戰況正激烈,就不打擾了,由你代為轉交。你和你們家奶奶說,我給鞋子烙上了圖示,想讓她瞧瞧好不好看?再說了,喬公館比我的店鋪還熱鬧些,這兩雙鞋就放在這裡,可別找我收鋪位費啊。”
原先還擔心喬太太不會有心幫她宣傳,這下好了。等喬太太下來,拿不準她有沒有聽到剛才那段對話,定然心虛,會過分熱情地幫她。
霍眉對於人的好總是沒個概念,對於人的壞卻善於拿捏。回家時,心情平平,只是悶的慌,沒有選擇坐纜車或者巴士,選擇徒步上山。
太平山的山路兩邊都是榕樹,冠幅廣展,高聳地遮住天日;又有許多氣根,俗名“半天吊”,先是像胡須一樣掛在枝頭,而後向下生長、觸地成根,支撐樹冠繼續延展。支柱根和枝幹交織在一起,頗有獨木成林之感。
又聽說因為生長所需的養分、水分不夠,植物才長出許多裸露在空氣中的根,如此想來,這些根系便像枯竭之人為求生而奮力伸出的手,在蒼茫夜色下,顯得吊詭魑魅。
兩側都是城牆一樣的半天吊,而霍眉抱著鞋盒,信步徐行。她本身不怕黑,卻怕黑的衍生品,比如說獨自走夜路,因為不安全;比如說獨自睡覺,若失眠的話,會在漫漫長夜裡思考老啊死啊孤獨啊之類永恆無解的人生命題。現在真的很黑,出乎意料的,霍眉沉溺不到老啊死啊孤獨啊帶來的懼怖中去——一種更溫柔、更廣袤的思緒佔據了她的身心。
她是頭一回知道,無解的人生命題還被自己漏了一個。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