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根！”程蕙琴沉下臉，“閉嘴，你應該這樣和長輩講話嗎？”
說得好聽是長輩，霍眉思忖著，說得難聽些，在過去，母女倆算主子，她倒算下人。但是摩根雖討厭，點到為止，被母親批評後就拉著臉出去了。霍眉受了一場包紮的關愛，很滿意地回去，穿上了寶鸞挑的第二條裙子。
臨出門前，問何炳翀：“不帶禮物去嗎？”
何炳翀很不耐煩地推她，“例行公事而已。又不是我主動登門，帶什麼禮物？”
“帶些吧。”
他徑直走了。霍眉猶豫片刻，覺得自己初來乍到，不好替他做決定，只好作罷。
何炳堃家坐落於赤柱，環境幽美，人煙稀少，卻比山裡住著更方便些，還能看到海。車在院前停住，兩三個僕人就出來攙扶老太太，進了門，首先看到兩個孩子拿玩具互相追逐，進去沙發上又躺著兩個孩子，老太太平靜地推開一摞抱枕，坐在沙發上。好幾個女人來給她請安，又有孫女，又有姨太太，又有孫子的女朋友，家裡簡直像舞廳。霍眉仔細聽著她們自報姓名，把每張人臉都記住了。
“媽！”忽然很洪亮的一嗓子傳來，何炳堃匆匆從樓上下來，“歡迎歡迎，你身體可好？”
她的注意力轉移到何炳堃臉上，此人和何炳翀並不怎麼像，更高些、更壯些，也沒有明顯外翻的大嘴唇子，臉部輪廓倒是一致地鮮明。何炳翀看到他，徑直扭身走了；程蕙琴也不管他，在不涉及摩根的事情上，她不怎麼主動搭理他。霍眉只是跟在她身後，不敢四處走動。
何炳堃和老太太說了幾句話，便扶著她去餐廳，餘人也紛紛跟上。餐廳盡頭處擺著棵聖誕樹，桌子則是西式的長桌，坐在主位的是老太爺，白發一絲不茍地用發膠固定在腦後，穿西裝、打領帶，精神矍鑠。因為年紀大，眼部膠原蛋白流失，眼皮很嚴重地耷拉下來，遮蓋半邊眼珠；這就使得剩下的半邊眼珠格外陰沉。
何炳翀剛才就是去找他父親問好了，父子倆似乎也沒什麼可聊的，見太太們進來，他便找位置坐下。霍眉用手順著屁股把裙子抹平，坐在他左手邊，剛抬起頭，便對上老太爺的目光。只三四秒鐘，目光就離開了。像她這樣身份的人，並不值得他說一句話。
對面的何炳堃先開口：“有生面孔呀，小弟，這是你新娶的姨太太？”
“嗯。”
“莉莉，過來，”他突然斜著仰過頭，手也舒展著向後招；椅子半翹起來，只靠左腳腳跟支在地面上保持平衡。那叫莉莉的女人走過來將手放在他的手裡，他就縮了腳，凳子噔地一聲回正，那張笑盈盈的臉也重現在他們面前，“這是我的二太太。你是有護士執照還是什麼？”
“什麼記性，我是有醫師執照！”
“嗐，平日裡怎麼想得起來？這麼一大家子人，你是醫師我是記者的。今天聽說小弟也有了二太太，才想起這茬子事。”
何炳翀知道這是在諷刺霍眉的身世。在家禁足一年，為了霍眉，他屢次跟父親求情，已經鬧得一家子人盡皆知了。霍眉沒有任何反應，只聽何炳堃繼續說下去：“女人嘛，雖然婚後不用工作了，學歷和身世仍舊是她的首飾。當時我去上海做調研，不慎崴了腳，進了醫院，有了這麼一段金玉良緣......小弟，聽說這位是在你岳父葬禮期間認識的？”
程蕙琴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何炳翀冷哼一聲：“你不過是嫉妒我有了嘉陵公司。”
“不嫉妒，不嫉妒，那有什麼好嫉妒的？嘉陵公司只設在巴青，大多數人聽也沒聽過。那麼小的地方，難為你找了兩位夫人出來。”
好強的攻擊力！原來兄弟倆不是暗地裡關系不好，而是在明面上撕破臉了。對面何炳堃還晃著二太太的手笑呢，這邊何炳翀就特別沒有風度地一拍桌子，臉已經氣紅了，叫道：“那也抵得上一個事業部吧？你多要去——”
“行了，當著我的面還這麼鬧？”老太爺早不發話，卻偏在這時喝道，“坐下！”
“是他先——”
程蕙琴很不悅地把他拽下來。快四十的人了，坐下後，把叉子盤子搗鼓出叮鈴哐啷的動靜。
這一頓飯吃得興味索然，只是老太爺偶爾問些孩子在學習上的情況，被點名的孩子就立刻誠惶誠恐地作答，可見老太爺平日裡也不常往何炳堃家裡走動。何二家的孩子都表現得懂禮貌、有規矩，偶爾還提出對時事、評論文章的見解，相較之下，顯得摩根更上不了臺面。
霍眉一邊撿耳朵，一邊剋制而優雅地把每盤菜都嘗了嘗。廚師是英國人，做了一桌非常正宗的英式聖誕餐，有烤火雞、煎牛排、果幹布丁、熱紅酒等等。既然是正宗的英餐，就難免……不好吃。
那麼好吃的雞鴨鵝不吃，怎麼要逮著火雞吃？
梗著嗓子把那塊幹柴似的火雞肉嚥下去，霍眉想起辛老師最近給她讀的康有為《西班牙遊記》中那句“吾遊遍大地，惟中國烹飪冠絕萬國”，竟不住微微笑起來。飯桌上的氣氛劍拔弩張，而她兀自微笑著，意識到——自從她認了字、讀了書，就像振良，擁有第二個世界了，可以隨時抽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