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幾語,說昨日大雨,沖塌了一座橋,數車墜入河中。範副官身亡。
她的錢很緊張,也找不到營生,卻天天買報紙,各種報紙都買,買了就叫人念。六天後,《蜀報》的角落裡出現了這樣一則簡短的訊息:有個叫席玉麟的人為成都平原災民捐款五十萬。
霍眉聽完整張報紙都是面無表情的,但是臉部發酸,不知道動用了哪塊肌肉。
她差不多把事情猜了個囫圇,她猜席玉麟已經死了,屍體在河底。
別人的死亡,向來被霍眉算作她的損失。別說範章驊,就是關系較好的親戚去世,最讓她難過的地方也是此後春節又少了一個笑眯眯說“老大長高了”的人。至於他們自己損失幾何,又是以何等心情走到人生盡頭的,她沒注意過。
但如今她漫無目的地沿著人行道走,覺得渾身濕冷,竟在九月打起了寒戰——盡管有一部分原因是癮仍在發作。走過兩條街,才意識到自己在模擬沉入深水的體驗;隨後,那個肌膚相親的夜晚接踵降臨,幹燥、蓬鬆的被窩圍來,一隻手撫向她顫慄的脊背......
席玉麟的恐懼頃刻間擊中她,她又急又快地流下淚水。
巴青城不能回,祥寧也不敢回,畢竟是裘三爺的舊堂口所在。哪裡都有袍哥,她竟找不到一個好去處了,但席玉麟指定蒼衣必然有他的道理,她便在蒼衣住下了。
招待所的單人間一天四百文,住了幾天,她就起了換一家的心思。但縣城總共就兩個旅館,另一個是要大些,但剛到門口就聞到濃烈的汗臭腳臭味,幾桌光膀子的男人叼著煙鬥打麻將。
她立馬退回去。
就在當天,有個布包裹寄到招待所,給李紅淑。裡面裝的是二十來個紙包,用算籌碼子標了順序;還有一杆煙槍。寫了代表“一”的碼子的油紙裡包著□□,比她被囚禁時得到的那塊還小。依次往後越來越小,最後一個紙包包了一盒火柴。
在李五爺的強制下,她原來已經從“展眉”過渡到了普通鴉片。
盡管如此,自主戒斷的過程還是痛苦難當。每次眼睜睜看著褐色膏體燃燒殆盡,去煙館的慾望便會升起,抓心撓肝,不是一個“要對得起五爺”的念頭就能打發走的。真正把她摁在床上的是貧窮。一塊鴉片能抵一整個月的食宿費,她渾身上下就只有十七塊,還找不到工作。
九月,總算有個木材鋪收了她。
木材鋪的主人姓龔,八十多歲了,精力不濟,霍眉的任務就是接過他畫了粉筆線的木板開料、刨平,再遞給他的徒弟進行下一步工序。生意很不好,因為普通人家的一張椅子、一個桌子能用三代人,只要不朽爛,所以接到的單子全是棺材。
收晚稻的時節還沒到,罌粟也都種下去了,大量短工無事可做,只能在街上游蕩求職。老龔不用這些有力氣的漢子,卻用女人,街坊們一致認為他們有一腿。事情越穿越離譜,到了十月,變成了李紅淑表面和老龔有一腿,實際是和他年輕力壯的徒弟有一腿。到了十一月,變成李紅淑同時和兩個人有腿,他們打好商量,輪著來。
剛替老東家操辦了喪失的一個長工說:“但那個李紅淑確實長得乖。”
一下子人們的好奇心都燃起來了,想一睹這個神秘女人的芳容,又怕“李紅淑和某某有一腿”這個故事的主角變成自己,只能藉著換房梁、打櫃子的由頭去。如此一來,老龔的生意越做越紅火。
大家也看到了,李紅淑確實長得乖。她拿件灰藍色棉襖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脖子連同腦袋則用脫了線的紅圍巾包住,只露出一張白到霧氣朦朧的臉,額角顏色淺淡的胎毛像花蕊一樣,也是霧濛濛的。她不怎麼搭理人,只是拿著刨刀嚓嚓銼個不停,柔軟的木屑在下雪。
看到李紅淑的人沒聽到她說話,更沒抓到她和誰有一腿的證據,比沒看到李紅淑的人更覺得她神秘。回去被問起,咕噥一句“不知道”總是沒面子的,於是根據那張保養得當的臉進行了合理揣測,“她從城裡來的嘛,以前和城裡的老闆有一腿。”
十二月,霍眉換了份薪資更高的工作——養豬,一個月四塊。養豬場坐落於縣城邊緣的一個山坡上,有三百多隻豬,還提供員工宿舍。她結了招待所的住宿費,幸福地住進了宿舍。
既然有宿舍,也說明有其他女工。她的下鋪是個辮子能拖到腳底的女娃兒,叫瑞禾,臉又黃又瘦,像埋在土裡幹癟的種子,把營養全供向油亮亮的頭發。
霍眉見她便說:“蠢人一把尾。”
瑞禾略微皺起眉,語氣因為受了冒犯而略微拔高,“我喜歡。”
兩人逐漸熟了,她才知道:瑞禾是逃出來的,原是一戶楊姓人家的婢女。她沒問為什麼,人若想從一個地方逃走,唯一的理由就是想逃走。以及她觀察出來了,瑞禾就是喜歡側對著別人、抬起眉毛、用吟誦一般的聲音說話,並不因為覺得受了冒犯。她脾氣是相當好的。
但如果你這樣對老爺說話,老爺會打你,管你有意無意。
霍家一直在養豬,所以這份工作霍眉做起來得心應手。每天早上放豬出去溜達,清理豬圈,然後做豬食。原料是用附近農家用板車運過來的,馬齒莧、牛皮菜還有爛掉的水果,稍作處理就往槽裡倒;口哨一吹,滿坡的豬就狼奔豕突地湧過來,將腦袋埋進食槽裡。
這身口哨總是霍眉吹的。瑞禾感到敬畏,她以為女人都是沒法吹口哨的,但這個李紅淑吹得長、亮、還有調調。
她問:“吹的啥子?山歌嘛?”
霍眉說:“《人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