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德拉開始後悔了。
加瓦什並非如想象中那麼可怕,到處是地獄之火,到處有亡靈遊蕩,事實上,這裡十分空曠,放眼是一片灰色荒原,天空奇異的呈網格狀,即便沒有光源,也並不全然漆黑。這裡沒有危險,沒有亡靈,什麼也沒有。只有寂靜。世界彷彿一個巨大而密閉的“命匣”,且危機四伏,充滿未知。不用說,這時她體驗到小盒子帶來的安全感了。
“見鬼。”她對自己說。
選擇方向前進不難,但德拉漸漸失去了方向感。她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到了何處,唯一確定的是她再也不可能原路返回,追上那該死的高塔信使。他本是她唯一的指望。他救過我,信任過我,還給了我最後的容身之所。一切本是我犯的錯。想到這些,淚水再次模湖了德拉的視線。
“小姐,你在哭嗎?”
德拉嚇了一跳:“誰?”
“這兒。低頭。瞧見沒?”
德拉低下頭,看到膝蓋下的泥土間有個空洞,若非離得這麼近,她根本發現不了。洞裡似乎有個灰撲撲的人。
洞中人站起身,藉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光,他的輪廓變得明顯,甚至比德拉還要清晰。此人的身軀由白骨組成,抖落縫隙間的泥沙後,只要風吹過他長短不一的肋骨,就能奏出尖銳的口哨聲。
他開啟下頜骨:“初次見面。你遇到什麼傷心事了?或許我能開解你。在這鬼地方,人人都是哲學大師。”
“你……你在這兒幹嘛?”
“呃,採風。”骷髏仔細想了想,“沒錯。我是來採風的。瞧,這塊兒天空值得儲存下來。”
德拉不能體會。“天空?”
“這些邊界分割的天空是不同的,小姐。它們的邊緣完全不一樣,有的彎曲,有的參差,基本是毫無規律可言——但有些還是很有藝術感,就如咱們頭頂的這塊兒。”
我在死人之國遇到了滿口胡話的瘋子。“誰關心天空?這是加瓦什!”
“加瓦什。死者國度。地獄哨站。想不到是如此富有情調的土地。真是美不勝收!”
德拉皺眉。情調?美?“你是不是有毛病?”
“噢,抱歉,我是個畫家,你我看待事物的角度恐怕不同。我不該在你傷心時提這些。”
“畫家怎麼會上這兒來?”她脫口而出。
骷髏很驚奇,伸開雙臂向她展示。“這點咱們是有共同話題的。我死了,然後來到加瓦什,還能怎樣?”
德拉意識到自己說了蠢話。算了,我說過的蠢話不止這一句,而且對方根本是陌生人,不認得我。她抱起手臂……噢,他不認得我,沒人會認得我了,我已經死了,卻還沒來得及青史留名。德拉又有點想哭。
她僅剩的自尊讓她沒有在陌生人面前掉眼淚。“你生前是凡人?”德拉就著話題說下去,希望擺脫雜念。“凡人畫家?”
“只是自稱。”骷髏難為情地說,“我的畫缺乏藝術感,經常賣不出去,但我還在練習。這畢竟是我的追求,哪怕是生前追求。瞧。”
骷髏從土裡挖出一隻畫箱,以及許多密封的口袋。他點數著它們,手骨熟練地撥弄封口。
悲傷迅速澹去。德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加瓦什應該什麼也沒有啊!難道死人會製造顏料了?
她意識到自己正走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你哪兒來的這些東西?”
“據說是戰利品。”骷髏解釋,“不久前,夜之民打下了櫟原的綠人城,帶回了大半個城市建築。所有鐵器、木器和馬鞍都被收走,只留下幾隻沒用的筆。對他們沒用,卻是我的寶貝。至於顏料和畫布嘛,我對製造它們的技藝頗有些瞭解。”
“死人的生活是什麼樣?”她不禁問。
“與生前大不相同。許多人只是單純的屍體,或者單純的幽靈——這種比較多——還不算你我這樣的夜之民。它們每天的日常大概是躺著吃自己。”
德拉噁心地一縮。“吃自己?”
“屍體會誕生靈魂,靈魂慢慢變化成火種,這兩個過程都需要活人身軀。多半是自己的身軀,畢竟加瓦什沒什麼活人可以享用。”
何等瘋狂、恐怖的變化。德拉絕不會容忍自己變成這樣。她多少理解為什麼亡靈也渴望諾克斯了。加瓦什根本就是地獄,人們還稱其為什麼哨站。他們肯定是沒見過!
“別管那些東西。”骷髏的眼洞裡跳躍著豆大的火苗,看出了她的心情。“成為夜之民前,亡靈是沒有意識的。它們魂魄不全。”
“幽靈沒有這種擔憂,是不是?”她自嘲一笑。
“幽靈本就是夜之民啊。”骷髏一聳肩胛骨,“只不過幽靈生前都是凡人靈魂,需要點火才算加瓦什的居民。但仔細想想,生前都沒點火,何必死後又追求?幽靈燒自己是樁傻事。瞧,是不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