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瞥了一眼她垂下的指尖,那抹鮮紅的血珠子似是滴在他心上般,他挾著怒氣,好容易克住心神,轉身向前走去。
我暗自懊惱自己此番是不是有些過了?這清胥師父還沒被救出來,我就把這主得罪了,日後我鐵定會被他整的很慘!想到這裡,我又傷心了幾分。見宵鍊師父獨自在前頭走著,知曉此番下海不是同宵鍊師父吵架的,看望清胥師父才是要緊,便趕緊跟了上去。
這一段海路尤為黑幽,獨自走在後頭也實在需要極大的勇氣,我瞧了瞧前頭的宵鍊師父,又左右看了看,終是厚著臉皮向前加緊了幾步靠在他身邊一同往前走,好在宵鍊師父並沒有說出什麼尖酸刻薄的話來笑我沒本事。我們二人一路疾行,小半個時辰便看見一團大光正懸於海底幽暗的涯洞跟前,想必那涯洞裡關著的,正是那頭惡獸。那白光似是一團瑩亮的白球懸在涯洞上頭,恰好堵住惡獸的出口。
“怎麼瞧不見清胥師父呢!”我努力定了心神用百匯視物,卻也只能夠看到一團白光。
“這團白光,就是清胥的元神。”
這元神罩已經有了許多深淺不一的裂痕,他仔細瞧著其中一道深痕,眉頭深擰。這惡獸是上古兇獸,多年前,眾仙合一將其封印在此,又挪來一座山鎮在其上。若清胥打不過也就罷了,怎麼祭出元神來,如何還能被撞出這麼深的裂痕?
宵煉仔細看了一圈,這裡海底的山根地貌較之以往已是面目全非,附近連通虛無清境的上古通道一如自己先前猜測那般垮塌了一部分,留存的縫隙裡,正汩汩洩出許多墮仙的戾氣,而這些戾氣竟然直直通向困住惡獸的涯洞!清胥的元神罩子不僅堵住了惡獸的去路,也困住了那些墮仙的戾氣!以免戾氣流向世間,帶來無可估量的破壞。
原來清胥他,是做了犧牲自己拯救蒼生的打算!
只是,這條上古通道的垮塌,實在是奇怪,看情形,並不像是清胥與那惡獸的爭鬥所致,倒像是有人蓄意而為!他沉吟片刻,忍不住道,“鬼族?”
莫非是鬼族弄塌通道,將墮仙戾氣引於惡獸被封印的洞裡,令沉睡中的惡獸漸漸甦醒得力,繼而漸漸發狂?鬼族是要拿惡獸和墮仙的戾氣,作擾亂天下的先鋒劍?
見阿瑾望著涯洞一臉憂色,他道,“清胥用自個兒元神做了這個罩子,只有進了他的元神罩,才能看見他。”他頓了頓,還是道,“能無聲無息進入這個罩子的,如今也只有你了……”
見阿瑾急著想進去,他攔住她,“你進去之後,千萬要記得不要開口說話,不要驚擾洞裡的惡獸。況且,即便你說話,清胥也因為封了神識,不會聽見。”他緊抿著嘴唇,頓了頓,“你在裡頭如何,我並不能知道,所以你千萬要小心……若是情況不對,一定要想辦法先出來,切勿停留!”
大約是頭一回見著宵鍊師父也有這般緊張擔憂模樣,是以我見後愣了兩楞,楞過之後我掩下感嘆,開口道,“宵鍊師父不必緊張,阿瑾只是進去看一頭,若是真逢了不巧,那就陪著清胥師父關在裡頭,給清胥師父做個伴也好。”
“……你若是出不來,我便將青山趕出淸胥山!”
“你!……”我被這話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青山同我有多年兄妹情誼,宵鍊師父竟然能如此絕情!可見他的心真是冷血的很!我咬著牙對他襝衽行禮道,“師父你且寬心,阿瑾必會好好出來,免得你趁著我和清胥師父不在將青山趕出去!”
說完這頓氣話,用力向他哼了一聲,又瞪眼瞧著他,卻隱約瞧見他嘴角似有笑意浮起,再去細看的時候,才知道方才原是自己看錯了。
我回身看著面前的白光罩子,這是清胥師父用自個兒的元神結設,並不同於其他結界,宵鍊師父他們並不能強行進入,免得傷了清胥師父的元神,眼下便也只有我這樣生來能夠自由出入結界的才能試一試。記得從前青山習練結界的時候,曾羨慕我生來便有這等能力,當時我並不以為然,還覺得若能生來便有青山那般好廚藝才好。現下看來,我這樣的能力卻是早早為清胥師父這一劫備著的。我很歡喜自己在清胥師父面前是個有用的。
將指尖刺破,血珠子一滴一滴灑在罩子上頭,推手進去後,罩子在我後頭又隨之緊緊閉合。
許久未見的清胥師父正懸在這團白光的中心!向來齊整的黑髮此時卻瀑散在後頭,顯出平日裡頭從未見過的疏狂味道。那雙會常常對著自己微笑的細長眼眸,此時緊緊閉著,仿若睡著般,神色瞧起來安寧又平靜。只是略略發白的雙唇,襯著師父向來慣穿的白衣白袍,顯出許多病色來。
多日不見師父,如今見著卻是這般不能說不能言的模樣……我的淚水一下子便湧了出來,想要端端正正的喊他一聲“師父”,可我知道惡獸就在後頭,我若是發出聲音,必是會驚動它!若是驚了它又撞擊嗜咬師父的元神,那麼師父便會更加受苦!我緊咬了雙唇,將淚水逼回眼眶。伸出手來輕輕摸了摸師父的臉,指尖上頭傳來的涼意讓心裡更不好受,剛剛收住的眼淚又不爭氣的落下。
從前還小的時候,逢了夏日夜晚綿長,我和青山兩個總是睡得很晚,有時候師父會同我們對上幾局棋;有時候見我同青山說笑,也會在不遠處獨自吹上一曲笛子;也有時候,師父只是靠在竹椅上陪著我們看天上的星子,並不說一句話。有一回,我無聊的很,便提議大家玩猜字的遊戲。玩法便是在另一人的手心裡寫上一個字或一句話,這個人要閉著眼睛不許偷看,然後再去猜一猜。起初這遊戲青山挺喜歡,玩得很是起勁,到後來,怕是因為玩得多了,他也沒甚興趣,不願同我再玩。每回我也只有去找師父陪著一起,好在師父每回總不會拒絕我,總是耐著性子陪著我玩上許久。
我將師父垂在身側的一隻手拾起,用自己的掌心託著,豎了指頭在上頭認真寫道:“師父,等我。”宵鍊師父和孃親都曾說,我必須要將術法練到形神期才能有仙者的神識,只有這般才能喚醒師父。我不知道師父曉不曉得我來看他了,我不知道他曉不曉得我在他手心裡頭留下了一句話,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在夢裡頭想著我這個頑劣的徒弟。
寫完字,我捧著師父的手,將臉湊過去,在師父冰涼的掌心裡蹭了蹭,才將師父的手輕輕放下了。
甫一出了師父的元神,就看見宵鍊師父一臉的急色,見我走近了,那臉急色漸漸鬆緩成先前平靜的模樣。
“清胥他現下如何?”
“師父氣色不大好,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祭了元神,便會失去術法神識……他現在的身體就如同血肉凡子,脆弱可擊。全靠在周圍包裹他的元神罩子來保護他的仙身了。”
“若元神罩子被惡獸毀了……”我喃喃說了這話,不敢繼續想下去。
“若是元神被毀了,便是比羽化了還遭。你的孃親雖然羽化了,但仍會殘留一絲仙識精氣於天地間,這也便是司瑜大君曾能夠在九天託夢於你的緣由。但若是元神被毀了……那麼,清胥他便再也不復存在了。”
宵鍊師父將我不敢說下去的話都給說盡了,聽得我心中悶痛難耐,我忽然憤怒起來,“師父原本生活的很好很好,卻為了天地大德讓自己赴了這難,九天的天君為何沒有伸出任何援手!?”
“惡獸兇狠,上古時年並沒有一人能將其馴服,後來眾仙合一才將它封印在此,又化生一座山鎮在其上……這回清胥被困,一來是鬼族在其中伸了暗手,二來,天君只派來寥寥幾位仙君來此檢視,覺得無法施救,便也無策了。”
“往先,眾仙可以合一對付這頭兇獸,為何現在卻是不能?”
“邪靈鬼族近年來動盪不安,又常有窺探,天界未免劫數,”他冷哼了一聲,繼續道,“也為了所謂大局,不敢輕易再將眾仙君集在此地,以免鬼族趁此機會一舉攻進天界。”
“所以九天就要犧牲了我的師父?!”
“……九天那裡向來這般德性!”
“這樣的九天,真是無德無義!”心中的火氣直竄,又揣著宵鍊師父方才說的那句——“若是元神被毀了,那麼,清胥他便再也不復存在 了。”我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我無法想象清胥師父永遠不會再回來,我無法想象那個比我爹爹還要疼愛我的師父再也不會回來。我不願去想,不敢去想!
“……”宵煉見她雙頰嫣紅的模樣,想必是急得狠了,也氣得狠了。她的貝齒緊咬著下唇,鬆開的時候,留下一排泛白的印痕,他盯著那排水澤印痕,默了默,正欲開口說話,卻聽見涯洞裡傳來陣陣惡獸的嘶吼聲,連帶著腳下的海底都有些震動。
“想必方才我們說話的聲音太大,驚了那獸,我們最好儘快離開這裡。”他壓低了聲音剛說完,海地便又伴著吼聲劇烈震動起來,那涯洞裡的惡獸聽得血氣人聲,激了獸性,不停撞擊涯洞門口的禁制,瞧見阿瑾站的不大穩似是要跌倒的樣子,便伸手將她撈了過來,領著她急急向外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