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萬群縱橫大明朝二十年,抗衡敖廣,手握重權而不倒,自有他高絕之處。
他雖貪婪成性,但精明奸猾也算當世無二,自他榮任吏部尚書,這十多年來他殺人關人貶人罷人,黨同伐異劣行難舉,屢遭敖黨彈劾卻始終屹立不倒,其中奧義,更在於他會“用人”。他深諳明皇的“御貪術”,自知德不配位,卻能夠長年深得隆恩,原不過他是明皇最好用的“貪子”之一,他替王遴選了一批一波的衷心貪吏,同時又替王掃除著大多數異己。
就拿戶部紀盈來說,早年明知他是敖廣羽毛,卻包容大度將其擢升為戶部尚書,只因他替王看中了紀盈的貪瀆和精明。果然,紀大人不孚眾望,自打升任戶部尚書,不僅鼎革了傅硯石等人方方催生的新政,更是變本加厲,冗增了諸多賦役明目,擴大寶鈔通行量,同時三諫明皇,鑄造出一塊代表皇權的鐵牌——白銀禁令——在昌明十二年到昌明二十年的八年時間內,那些曾手持“白銀禁令”的精銳,在禁金銀交易的護鈔行動中,堂皇沒收的民財何堪計議。一系列目光短淺的雷霆行動,紀大人成功地替國帑斂財千萬,同時讓聖祖力行的大明寶鈔,實際值和發行面額日漸差距,加速貶值,最後成功淪為一張張廢紙。
當寶鈔成為一張廢紙、再難替王斂財時,紀盈作用也就完全榨乾了。
明皇不需要他了。
相里為甫聞到了王的氣息,才會在日前額外叮囑廉衡收斂精力,紀盈那邊窮寇莫追。
馬萬群自然也聞到了王的氣息,聞到了民怨沸騰下,王要“殺貪”平民憤、挽民心、樹君威的“聖明”。也因此,一向跟敖廣犟頸子的馬大人,才會暫且揉順他的扎手大馬鬃,密信一封知會敖廣,勸其撒手紀盈。
敖廣曉得他並非出於什麼好心,不過是想讓紀盈順天應時,被獻祭了,以讓近來的動盪平坦滑過去。廉衡想攪渾整潭水,他二人心底其實最清楚,因而為一個毫無價值的紀盈交惡,讓廉衡乘勢鑽隙,利用明皇對準他們,確非智舉。
馬萬群的信必然效靈,不僅紀盈被翕然放棄,值此動盪關頭,敖黨一眾竟也選擇偃旗息鼓靜觀戲,而非追著腹背受敵的馬萬群奇襲。
當然,紀盈成了敖黨在動盪下獻到祭壇的犧牲,那麼馬黨,自然也要獻出一位才行。否則,天平傾斜,敖黨怎肯息事寧人。
這個犧牲,自然只能是佘斯況。
時至今日,佘斯況想都未曾想過,馬萬群和敖廣,在這場動盪裡竟然還曾默默達成一致。廉衡也未多此一舉告訴他敖馬二人已“奠雁傳書”這回事。這種醜陋的交易,比起他故設的陰損,有時更讓人噁心不屑提。
瞧瞧這位馬大人,七竅玲瓏多會說服敵手,又多麼瞭解聖上,多會順應王心。
用他自己的話總結自己:敖廣雖恨他但不能輕易殺他更不敢完全倒他,明皇雖厭他但不得不用他且還離不開他。
正因這句恰當無比的總結,廉衡的倒馬大計才走得艱難異常又謹慎無比。
不過,縱然馬大人渾身抹油滑不溜秋,近日來還是免不了憂思鬱結。他既怕佘斯況不甘為砧板肉,成反掖之寇,又怕雲南那邊牽藤掛蔓拖累更多。幾經思索,才決定忍痛割愛收攏所有產業,先將雲南那邊同自己在京聯絡快刀切斷,避免金翼等人順藤摸瓜,隨後就開始徐徐處理江西這邊。
此刻,他正同幕僚商議火熱,大理寺卿馮化黨的走卒匆匆跑來告警:“馬大人,出事了。”
聞聽小小魏縉,上京狀告他在江西的得力心腹王懋行和羅文松,馬萬群起先一怔,爾後拍桌而起,銅眼大瞪一聲怒喝:“小小知府吃裡扒外,反了!”
傍側長隨忙安慰:“老爺莫怒。”他命人厚金打發了大理寺隸卒,恭遞馬萬群一杯茶水,安撫道,“老爺您暫息雷霆怒啊,眼下想法兒解憂才是著緊事。”
馬萬群接過茶杯要喝未喝,重重擲桌上。
恭坐下首的錦袍幕僚顧自蹙眉:“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大人,小心駛得萬年船啊。”其人頓了頓,猶疑再道,“且這佘大人進宮請旨之舉,十分耐人尋味。”
馬萬群怒氣挾身,怨哼哼道:“尋什麼味,不還是吃裡扒外想跟老夫過不去嗎?任他燎原火,我自有倒海水。我馬萬群縱橫官場大半生,用過無數人,沒來由讓他們一絆子給絆溝底。瞧著吧,我要他們悔之莫及。”他換口氣,喝令府內武管,“去,將佘斯況一家老少請到別苑喝茶。”
武管叉手領命,正要退出,被廉衡適時放入京城的、消失月餘的馬府小管事,衣衫襤褸跌跑府內疾呼:“老爺,老爺出大事了。”
馬萬群聞言蹙目,捏緊椅子扶手問:“又怎麼了?”抬眸瞥見是人間蒸發的小府管,不祥的預感騰胸而起。
當這位九死一生、歷經千難萬險從南境快馬逃回京的小管事,將自己從被擊昏帶出京,到如何攜抵雲南並關往雲南大紅山銅礦的事情一五一十詳述後,馬萬群臉色幾近烏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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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袍幕僚也是一副兢憂:“老儒一直覺得他們消失的蹊蹺,時隔月餘沒有訊息,也只當他們是卷財棄主跑路了。孰料,竟是被有心之人帶去雲南大紅山,巧之又巧,還立馬遭到了雲貴總督的圍剿,並讓曹大人順手移交給奔赴雲南的金翼。”
老長隨:“可不就是太巧。”
小管事急道:“曹大人派了隊人馬護著明鏡司的金翼,押著他們幾個和佘大人的親信親足已經返京了,過幾日就將抵京。小的捨命逃回,只為給老爺提前報個信兒,好做應對,別被賊人給陷害了。”
馬萬群回緩情緒,冷靜下來道:“你忠心事主不畏艱險,很好,賞銀百兩,先下去吧。”
小管事抹把眼淚,迭連磕頭哎哎謝恩,爬起身退出去。當此時,小管事或馬萬群絕計不知,他不過是廉衡刻意放生的耳報神。目的,就是為了讓他跑回來跟馬大人告警。若非如此,別說活人,就是一隻蚊蟲也休想從襄王府底衛士手底逃出,更別說還大意到在礦口剛巧拴著一匹駿馬供他騎。
錦袍幕僚兩眼精光:“好利一刀啊。”他望向馬萬群,憂思難掩,“大人,從竇滿貫一案開始,他們就一次次打破平衡背信棄義,這次更甚了,藏之不及索性將我們的人千里迢迢綁去大紅山,意圖栽贓嫁禍,用意之險令人髮指,若再讓步,只怕我們會陷入絕境。”
馬萬群瞥眼他,神色峭峻:“怕不僅僅是陷入困境,這般簡單。”言訖,他望向靜坐角落,深思不語的另一幕僚黎先生,“黎先生,在想什麼?”
這位頭髮半白、衣衫簡樸的老先生渾似耳聾,仍舊半垂著眼皮想著心事。
錦袍幕僚見狀,抬肘輕輕碰了碰他:“黎先生,大人問你話呢。”
黎先生這才緩緩道:“雲南突生變故,南昌府知府又忽然上京,兩件事,很難不讓人一道聯想。”
輕輕一語,堂中三人豁然開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