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章進再吞條泥鰍,滑溜溜的腸子滑溜溜的人。而右侍郎盧堯年始終像一條無聲無息的涓涓細流,話該多不多該少更少,如灘稀泥,上鋒想把他糊哪都可以,但無論糊哪他都能彈響高山流水。“盧清流”細細地瞟眼藍暱小轎,在紀盈鑽入八人抬大轎後,慢慢鑽入自己的四人抬小轎,跟往“左相府”敖府議事。
惦記“空部”惦記了一路的少年急走兩碗茶功夫,才從棋盤街拐至了朝天街街口,停腳處正立著座畫棟漆雲、雕樑聳漢的夢幻高樓:好一個天上人間,正是那皇親國戚才敢銷金散銀的窟兒,“抱月樓”不假。身無二兩白銀的少年不由得秀眉倒蹙,滿臉雕著不屑這金銀窟蛤蟆海的小表情,不過是自知賣了自個兒也抵不上人金頂一片瓦。額間沁汗口乾生津時,只好削想著亦高聳對面的“春林班”腳邊,一家巴掌大門面的“酥懋公”,砸吧下嘴,從速買了幾個香酥滑脆唇齒流香的點心回家,端端這流年不利出門就碰條惡狗,哦不,是幾條。想他也是個文化人,素來主張以理服人感化蒼生,今日卻註定了要罵架撲街gai)。
本性一溫吞遲鈍瘦書生,尖銳的生活卻讓他尖利扎人,變作嘴炮小灰狼。
只瞧他高捧著點心,翹鼻子聞兩口,剛掏出半沓宣紙一捆繡帕,準備規制規制褡褳再放入,低眼沒幾分,就被一對跌腳摔手的老父女撞撒一地,接著囫圇個人被幾個皂袍家丁撞成個找抽賤陀螺,東西南北中轉足兩圈後,便在漫天飛揚的宣紙裡不辨雄雌。想這青天白日,春回乍暖好時節,也暖不出個天下公道。
“老不死的,還跑?再跑打折你一隻腳。”一內穿千金火浣衫、外罩金絲雀紋甲,足蹬鳳臆龍鬐馬的狗奴才,吊著兩條短命閻王眉,眯著一雙三角惡賊眼,咧開張薄嘴就是頓媚上欺下窮叫喚。
“給爺好好地拳腳伺候伺候,告訴他這個京城姓啥,也不打聽打聽爺是誰!”
“小賤蹄子,爺爺們看上你是你福氣。”
“就是。”
次第接茬、話鋒夾槍帶棒的三位公子,正是戶部尚書紀盈、兵部尚書熊韜略以及禮部尚書周邦儀三位二品部堂大人家的、成日呼朋引類、架鷹逐犬的不成器東西。
哎,天作有雨人作有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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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聽罵通豬囉狗唣,寒薄身子才緩過暈眩勁,見那綠衣羅衫女護著老丈哭作一團,四顧哀哀求饒,想自己舌尖正燥,出口必傷,萬不得惹事生非興妖作浪,只默然扶起跪地孤寡。但看那嬌娘紺發雲濃眉如翠羽,好副皮相,心說果然這“慢藏誨盜,冶容誨淫!”
小娘子哭天抹淚顧自綴泣:“民女年前喪夫,與爹爹相依為命,今日上街為爹爹看病抓藥,卻被大官爺們強行拽走。自古‘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民女生計雖苦,卻萬不願被他們拉去作妾作侍。”
“你個下九流東西,眾家公子看上你,不嫌你個寡婦,你倒給臉不要臉了。”火浣罩甲奴吊雙眼再罵。
小娘子自是貞潔烈女,無奈看客們摩肩擦背卻沒半個伸手發言鬼。常言道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這年頭人人奉上虐下官官相護,權財撐滿那連襠褲,平頭百姓豈有全身而退的本領,遇事連禍能躲則縮。嬌娘看眼四下,情知哭愴無門,便含淚握緊她爹手說:“爹爹,女兒寧做那短命全貞鬼,也不做這偷生失節人,不孝女這就尋阿孃去了。”說時就向身側的漢白玉石階撞去。
少年犇忙攔住。
他本不宜做這五黃六月招蒼蠅韭菜,涉水踏泥教人注意,可霸王敬酒不幹也得幹呀!何況這獨木橋上遇仇人,更是分外眼紅啊!不做點什麼都對不起他專用一根筷子吃藕片,就愛找眼子鑽的看家本領了:目光向四處迅速逡巡一圈,瞥見平素絲竹絆雲、今日卻門庭肅穆的抱月樓,再目掠第三層鎏金鋪錦的繡閣闌干外,慢慢探出的金翼飛魚服身影,心想“潛龍既在淵,就該他龍行雨施”。計策打定,亦是無巧不作書,便咳喘幾聲望路心走幾步,拔粗聲音撻伐道:
“朗朗乾坤,欺良霸女可是沒有王法?!”
“哪來的小雜種,站出來號喪,老子們就是王法。”熊韜略之子熊炳才眥著眼,罵著打橫鑽出來的邪門神大頭釘。
“官法如爐,豈容你們充鱉。”少年脆聲相駁。
“你他媽活膩了?”紀盈之子紀瑾雙足夾緊馬腹,扯緊馬韁啐罵道。
“喲,今兒遇到個不怕死的,”周邦儀之子周鼐緊跟句。見眾奴個個摩拳擦掌,趁氣焰再嚎,“有種告爺爺聲兒你叫啥?”
“小子姓發名財,綽號‘管得寬’,又號‘鬼難纏’。”
“老子們管天管地,要你這小雜毛來管?!”紀瑾忿然再罵。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草民只道這天下姓明,由明家管,莫非還有一姓?!”
死寂。抱月樓落針可聞,春林班止鑼止鈸。
雖說有理不在言高,但這敲山震虎的話,是個兩耳東西怎能不怵然變色。想這京畿重地,世家子侄黌門青衿,多數馴養良好挺溫順,即便骨子裡尊卑根植,閒日裡出沒楚館秦樓,也很少當街惡行惡狀掉自己身價。而這馬上奴才並公子能如此囂張,不過是“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倚仗了他們老子的勢罷了。“三部一相”今兒個一次性碰上,少年吃口冷笑,心下思量“祖上造罪兒孫贖,你老子們作的孽,假以十年讓你們一個個嘗!”
“發財?”抱月樓的踏月閣內,花面春容的富貴神仙再次聽著脆生生的利釘子聲音,把玩著其名諱,笑地山不轉水轉,“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吶!”
“公子倒認得這位‘管得寬’。”秋豪劍橫秋水,傍立一玄袍公子身後。
“弘文館小孟嘗,盛名在外豈敢不知!嘖嘖,這少年俏郎君,倒跟我有緣的緊吶。爺這剛從萬卷屋出來,吃碗茶才準備去葫蘆街還是南瓜廟的尋他去,利釘子似的這就又撲我懷裡了,還真是盛情難卻吶。”花鬼起身一步跨出軒門,看著樓下英雄救美的戲碼扼腕嘆息道,“哎呦呦,我小可人,細看還真是秋水為神瓊花作骨吶,這身段這小鼻子小嘴兒,真要把對面春林班的瑤倌、蒲柳和蠻鵲比下去了。”
玄袍公子和明黃素服,皆河清海晏品茶不語,對其孟浪狎暱語習慣性地聞若未聞,卻也都張著雙耳朵往樓下聽,都說咬人的狗兒不露齒,這叫發財的,倒好一個牙尖嘴利的小畜生。
“你個下九流……”
“小子下九流沒錯,不過您一攛臀捧屁的中九流奴才,卻能衣千金火浣衫、罩金絲雀雲甲,知道的只當你偷了主子家不少黃白元寶,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家左相大人俸祿太多花不完,銀子全埋地底了!小子寡聞承蒙賜教,不知吾皇身側的公公太監們是否也敢這般金貴穿點?!還是您當自個就是個權監?!顓頊老兒小眼老賊,可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奴!”
火浣奴翡翠腦袋氣得個倍兒綠,一口惡氣噎住差點沒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