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衡躲了境閣潛居三日,徹日徹夜燈火未息,將傅硯石三本遺稿反覆來去鑽營三遍,梳理謄抄條修葉貫,至第四日清晨明胤進來,才被迫消歇。
這尊冷神是被施步正請來的。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如他這類好漢都難濟,何況小鬼體質纖弱,即便仗著歲輕,也不容如此虧損。
明胤將他手裡書卷抽走時,少年面色蒼白雙眼又充滿血絲,但意外地神采飛揚,恍惚間又於人以腮凝新荔的錯覺。他按下明胤遞來熱粥的長手,唇齒一瞬輕顫,佈滿血絲的眼窩霎時溫熱,氣息不勻又忽而鼻酸,似要表達什麼卻又雙唇緊抿。
明胤將粥碗放下,將他小手緩緩送回他身前,語調溫沉:“不急,慢慢說。”
他知他想言謝,或者還有更多。
可這些,都不是他想聽到的。
廉衡調勻氣息,撫平倏然升騰的情瀾,將面前手稿輕輕推前,果然道:
“謝謝。謝謝您。”
“我自持聰明,以為對鈔法、稅政瞭解透髓,卻根本不及父親鑽研十分之一。”
“我以為烏叔,說的雖不盡為真相,卻也可信。而今,我才發現,真相遠非我以為的真相,父親未竟心願,也遠非旁人嘴裡或我擅自揣摩出的那些心願。”
“若非這三年,您和祖父攔障,令我靜心凝志,我定恃才放曠,冒行不顧,非但與父親心願背道而馳,甚至會貽害民生。”
“甚至,會遠離真相,無法昭雪。”
明胤凝神靜聽,待他一股腦吐露完,才將粥碗輕推過去:“先吃。吃完,同我講講,你都鑽研出了什麼。”
少年乖順點頭,將那封龐大異常的信扎遞他,拾起粥碗喝口粥道:“信是父親給您的,您理應先看,看完我再看。”
信封大的有些誇張,一貫超然淡定的大人物亦不無好奇,他緩緩拆開信札,取出的,除五頁信紙外,還有一卷綁紮的油皮紙。於人第一反應,這是捲圖冊。
圖冊?
難不成真是段氏金銀冢方位?
狸叔適時進來,瞥見那捲油皮畫紙,卻是一臉驚疑。
廉衡邊喝邊瞟,心說他親爹究竟給明胤留什麼寶貝了?心急,乾脆兩口撥拉完粥,爬明胤身側,盤坐其膝前,將其平舉的胳膊壓低到桌面上,至自己視線所及處,先瞄眼信件,爾後拾起圖冊,看萬花筒似得,顛來倒去,向陽一覷再覷。
明胤失笑,接過紙筒:“不是說,我看完你再看?”
少年耍無賴道:“我是他兒子,我也有權先睹。”明胤無聲再笑,二人這才一同觀瞻。
信件,是關於修建書院的。
如傅硯石信中所提,修建書院是崇門畢生心願,但老儒不涉朝政,又不願向朝廷嚮明皇張口要金,己身又毫無財力,幾難實現心志,更遑論在天下闢修數十座數百座這種書院。
但信中所述,傅硯石提議設計的在京書院,名“崇文館”——取崇門之姓,取崇尚文化之意,既為獻給這位文壇巨擘,實現其樸素宏大願望,更為開闢全新教學理念,乃至全新科考掄才理念。
讀罷書信,廉衡心頭閃過剎那疑惑,隨之搖搖頭,撇掉不明情緒,會同明胤,心底“砰砰砰”的將油皮紙筒的紮帶解開。然,所附油皮畫紙,並非什麼藏寶圖,而是傅硯石在徵求儒父建議之下,構築設想,並由懷樸親自設計繪製的書院宏圖。
其中尤為重要的,是,撲面而來的第一張圖——崇文館上書院的規劃設計,同現今“弘文館”的整體佈局,幾乎如出一轍。
廉衡明胤四目交接,心下各異。
明胤知楊鴻禮偽造信件一事,所以能很快將脈絡勾稽出來,猜出原委。但一無所知的廉衡表情異常凝重,方才閃過心頭的困惑,逐漸清晰。他盯著畫紙右下角的“懷樸”二字,下死勁搓捻著拇指螺紋。明胤既無法又不願幫他排遣困惑,只能不聲不息展開餘下兩幅圖紙,也即中書院、下書院。
廉衡心事重重,早已無心再觀。他坐回己位,沉默近乎一炷香,才從身側書几上,拿了張紙取了只筆,在雪白箋紙上,並列寫就“崇文館”“弘文館”六字。
狸叔見他援筆將弘文館的“弘”圈起,在邊上輕輕巧巧寫了個“鴻”字出來時,訝然無語,看眼他四海波靜的主子,又很快將驚異神色斂藏。
廉衡盯著眼底雪紙,輕聲問:“狸叔,當年弘文館修建,儒父可曾插手?”
狸叔知他主子今日一早叫他過來,是讓自己基本上有什麼說什麼了,也便不加驚慌和忖度,在“底線”之上,開始有什麼說什麼:“未曾。弘文館修建之時,崇老先生靜居皇家別苑,一心授業不問俗事。”
自聖祖建都南京,崇門一直居南京“問知書院”育人,明皇登基遷都燕京後,老先生一道被遷入燕北——這一胡化較為嚴重之地,耕耘文化。昌明十年傅硯石隕落,老先生本欲搬回南直隸,明皇不允,遂建館挽留。
廉衡盯著白髯飄飄的狸叔——這個九宮門“天機堂”副堂主,洛妃當年最信賴下屬,道:“我知您老,是九宮門安在京都總管,當年之事您理應清楚。父親信中說,崇文館具體設計出自懷樸之手,這懷樸,我可理解為,懷素前輩的長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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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叔啞笑:“他確實是九宮門‘孤虛堂’現任堂主,亦即懷素少宮主之父。當年,是洛妃娘娘請他出山,會同你父親,在此地,協力繪製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