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胤言出必行。
翌日一早廉衡方方下樓,就瞥見端坐樓下竹蓆暖墊上的絹衣素冠,少年眼睛雪亮,正欲看清其人,其人正巧側頭。他一臉竊喜轉瞬蕩幹,緊忙嚴肅,頭皮一抽,啊是萬事空。
這位不威而嚴的萬園主,手裡彷彿永遠握著根隱形戒尺,儘管這跟戒尺不及崇門的長,卻也不短。其人雖說文弱之流,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但英雄不一定都是項羽那種力拔山兮的,震懾人心亦無需金剛怒目,形如廉老爹那般硬氣要硬擠出來的,委實是段位最低的,面前人,顯然高段位。
他甚少露面,三年來累加未見五回,這才使得慫如野狗的廉某人,敢放心托膽出入此間。
而今,大清大早,教改來了?
可事實,截然相反。
萬事空側頭瞥見他時連忙起身,前行兩步,面露紅光笑意淺放,一臉慈父慈祥。驚得少年正在下樓的小腳即刻收退,抓緊手邊欄杆,咽口唾沫,心甚恐慌。冷靜幾許,才撓撓後腦訕訕問:“萬先生,早啊。”
萬事空緊緊盯著他,兀自微笑:“仔細一觀,確實像啊。”
像誰啊?像您兒子嘛?
話雖沒頭沒尾,但直覺告訴廉衡,面前人,已非不速之客,而是,明胤昨晚承諾要他見的人。
他正急速思忖,其乃何方神聖,萬事空率先開門見山:“不才,文隱山。”
文隱山,畫家,詩人,文門繪畫流派集大成者,才名遠揚的隱修,聽說他當年一幅畫可價值千金,與傅硯石友誼堪比伯牙子期,經常一個繪畫一個作詩,琴箏和鳴。傅硯石追隨崇門,搬至燕京,其就追隨好友,亦搬離富庶江南,友居幽燕。傅氏一門大火寂滅後,又隨之匿跡。
廉衡驚愣一刻,疾步從樓階上滾下,施以晚輩禮,請他上座。二人相對而坐,陽光透過窗戶紙勻勻潑灑,照透全身,他們徹談了整整一上午。
一個從未謀面、卻牽動少年所有情緒和行為的父親,溫文儒雅卻又可舌戰群儒的君子形象,鮮活飽滿、生動傳神的從摯交好友的舌間輕輕勾勒緩緩流出,區別於父師崇門或義兄傅忠義廉遠村)口中,一個更為出彩而富有靈魂的形象。
傅硯石,字廉貞,號衡翁。出身簪纓世胄,祖上兩代賢相,自幼受業崇門,學居“問知書院”,視其如父如師。聰慧絕倫,才冠京華,年僅十二就曾寫出名動四方的“山河篇”“九州賦”。宣明二十一年,年僅一十四歲的他,小試科考卻一舉狀元,然辭而不受,仍復崇門的問之書院,鑽營經史。
同年,年方十五的明皇——明真——作為太祖的皇長孫,受召入京宣明王朝都城乃南京),同其他幾個皇孫或小皇叔齊入崇門坐下,治學求知。與傅硯石成生死之交。
宣明三十一年,太祖病危,遼王齊王趁機兵變,中原陷入戰亂,不久龍馭賓天國家無首,塞北韃靼和瓦刺乘機南犯,傅硯石力諫當時兵力最為薄弱的明皇,退居燕北,鎮守該塞北重地,擊退韃靼守住長城,而非避退甘州,冷觀內亂導致外侮。適時,軍事奇才唐臥仙,作為唐太師嫡長子,代表的中庸力量本不站黨,在傅硯石几番遊說下,亦決然奔赴塞北,同明皇攜手殺敵,肅清外攘。積蓄三年力量後,二人揮軍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生擒發動暴亂的兩位皇叔——遼王和齊王,結束了三年內亂順利登基,建立昌明王朝,遷都燕京。明皇榮封傅硯石為一國“太傅”,然其再度婉拒。
昌明六年,因國庫連年入不敷出,白銀奇缺而通行寶鈔又屢遭百姓排斥,明皇親顧崇門在京別苑,將傅硯石搬請出山,進賜太傅,以求肅清財政,維穩民生。短短三年,他聯手時任戶部右侍郎的溫獻和戶部郎中的晁榮,透過走訪民間,調查研究,幾經商討,推出一系列政策,試圖改善“鈔法”、完善稅政。
昌明九年,又助明皇仿六卿制、升六部序,遏制“左右相”大權獨攬的朝局,雖腹背受敵,仍力議廢除相制,以求實現內閣輔官、互督互進的官控制度。
昌明十年,受命趕赴雲南。同年,因“肆奸植黨、禍亂朝綱”之罪名,成為反掖之寇,就地處死於雲南。而千里關山外的帝京傅宅,原本該喜慶熱鬧的太傅之女滿月宴,亦在一場離奇大火下,湮滅為一片寒灰。
認識並相信他的,上疏辯駁,然貶的貶亡的亡。
未及半年,這一“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的人物,就消失於歷史中了,彷彿乾乾淨淨。
也許,還有人記得他,也許,已經忘卻,再也許,從未忘記。
“他一腔熱血,滿腹才華,永懷一顆赤子之心。他待人接物,從不疾言厲色,雖說慢聲細語,卻慧心鐵膽,氣勢滔天。”文隱山目光悠遠,神思哀然,簌簌說著,“他心裡裝著的本是世間學問,卻不忍無視家國天下。”
“然就是這份仁,讓他魂蕩千里。”
廉衡只是靜靜聽著,並不接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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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隱山深長一嘆,詞氣溼潤,平復氣息後,才轉身將身側一個精緻木匣捧到畫几上,輕輕推廉衡面前。內裡,安靜置著三本厚厚手寫冊,和一封龐大異常的信扎。
“臨行雲南,你父親來找我,將此匣交予我。囑託我說,滇黔山高灘險,煙瘴重重,萬一遭遇不測,他不想這些心血,付之東流。要我,在襄王殿下及冠之年,交付他手。”
廉衡輕輕拾出那些泛黃、泛著舊日煙塵的手冊,一一擺畫几上。凝神端詳著父親親筆書寫的文字,一瞬眼眶溼潤,心海悲鳴。
“殿下及冠那年,我拿於他,不受。他說兩年之後,會有一位更合適的人來接手此物。當時我還納悶,現在啊,真是感謝他良苦用心。”
廉衡溼潤一笑:“他是良苦用心。且不說三年前,要我匡扶天下鼎革鈔法,是一場‘紙上得來終覺淺’,便是現在,也難逃馬謖趙括空談誤國。儒父教我三年,受益一生,侄兒心智亦成熟一層。我很感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