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胤肩膀一瞬間垮下來三寸。他微微哽咽,沉默片刻方道:“無能為力。”
“確實無能為力,不僅無能為力,即使深知鈔法弊病,好於君面還不願承認其弊。”
“積重難返。”
“有病不治自成沉痾。”
“如何治?”
“大夫既被趕盡殺絕,殿下替陛下再栽培一批便是。”
“收效甚微又將如何?”
“有我廉某人,不將白銀推上神壇推成‘銀本位’,絕不嚥氣。”
“如此執著當為誰?”明胤問完即作後悔,從來三思方出口、挑不出一絲破綻的人,一時有些慌促,找補句:“這無關本世子。”
廉衡聳眉一笑,將他瞬間的慌促當成了應激,畢竟方才鋒稜似的追問已將秋豪釘在原地,一聲不吭,他撓撓眉毛自討沒趣道:“恩人好啊。”秋豪豈肯睬他。他便悻悻然轉頭,看向明胤看向花苞,再道:“陛下有意革故鼎新,畢竟事關民生福祉。可陛下執拗於他無上權威,不容任何人任何事挑戰否定。‘倒鈔法’‘錢鈔銀三用’是他盛年時一手推出的頑政,無人指摘阻攔,盡皆奉迎推行,以是鈔不是鈔錢不是錢,是以鈔弊如沉珂宿疾,貽害無窮。”他頓了頓,冷靜提問:“草民斗膽一問:他日殿下若與陛下獨處問政,可願‘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你想以滇黔為首試地?”明胤瞥眼盆栽,踱回案前。
“嗯。”廉衡追過來坐他對面,笑容可掬,“跟殿下聊天,果然毫不覺累。好像您永遠都知道我下一句要講什麼。”
“鑽營既深且久,那你心中有何良醫?”
“錢輅。”廉衡撅撅嘴道:“草民目今能想到的只有他,他在戶部待過兩年,對鈔制必有研究。且他敢當庭論辯鈔法,說明他是個為民請命的硬骨頭。滇黔亂地,只有硬骨頭啃得了硬骨頭。正巧他被貶西北寒地,殿下使些手段調他過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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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他之外,我再說兩人,你聽聽看。”廉衡嗯嗯點頭,明胤不疾不徐道,“曹立本、尤孟頫。”
“曹立本意在什麼我明白,但這尤孟頫,草民不甚瞭解。”
明胤忽想起什麼,眼神再次柔泛起來,卻故作語調平平:“戶部衙署門前,曾現一稚子,聲稱戶部為空部,調侃六部各吹各的調,若非尤大人呵斥及時,恐怕……”
恐怕什麼恐怕?!
廉衡嘻眯一笑,顧左右言他:“老黃牛尚且想著尥蹶子,這年頭調皮孩子多又多,跑衙門門前放風箏也不是不可理解。”
秋豪這算聽明白了,原來月前狸叔信裡的狂口稚子就是這廉衡。空部,也只有他既敢又狠,但礙於剛才鋒利的揶揄,只冷冷插句:“此地無銀三百兩。”
廉衡又是嘻眯一笑。
而明胤耐著性子,竟是話多起來:“尤孟頫當年,同……同幾位良吏皆輳力於‘鈔法’,時任戶部左侍郎,後因鈔法實行不力退居戶部主事一職,不再出聲。”廉衡眉頭忽攢了兩攢,明胤將其神色變化盡收眼底,知其心理活動無外乎“這尤孟頫當年是如何明哲保身的”,但他只能知之為不知,繼續道:“滇黔煙瘴苦地,鈔法亦最為混亂,你當真,覺得他們肯去?”
廉衡:“您既能熟稔其人,其人必是肯去了,何況……”
秋豪:“何況什麼?”
廉衡猶疑一刻,方看向主僕二人:“草民絕非危言聳聽,鈔制再不鼎革,假以十年,我朝必被拖垮。”明胤攔住意欲辯駁的秋豪,眼神示意廉衡,繼續但要謹言,廉衡微微頷首將言繼續,“大話裡講,朝臣為國本,可真正的國本是經濟民生。草民自小流竄滇黔,深知那裡積弊甚久,又一向混跡市井,深感百姓所累,因而這並非危言竦論。世人看待南境之亂,首歸袁、段兩黨,殊不知,最大隱患和急症,卻是鈔制不當導致的日益凋瘵的民業和叫苦不迭的百姓。民為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十年之內鈔制若還未找到平衡點,萬民先反。屆時,袁、段兩黨俟時煽動,塞外韃靼與東夷倭國乘機來犯,只怕戰火會燒斷大明後倉。”
門外一干人面面廝覷,沒來由四下警戒。末了,葉昶未經吩咐,將兩扇厚重高挺的大門輕輕合上,廉衡瞥著消逝於門縫的寸寸光暉,咂了砸嘴悻悻道:“又長舌無當了。”
明胤看著緊閉的房門,卻問:“方才你將他們,逐個解讀,豈是為賣弄相面玄學。”
當然不是!他又不是吃飽了撐的!
小鬼依舊嘻眯一笑,跳了幾跳從書牆上摳了本《周易本義》下來,眉開眼笑地拉開門將書塞施步正懷裡:“鑽研鑽研,問人不如問己,看完了你就粗粗知曉為何九宮門是八位少宮主了……還有你們幾個,平常悠著點欺負他。真是的,你們敢說自己參透了九宮八卦的一隅?!”搖搖頭爾後退回房門,鄭重其事道:“我還想見一個人。”
明胤眸深似海,對眼前的這個“覓縫鑽頭”施以深深無奈,亦明白了為何連儒父都覺得力不從心了。滑不溜秋、古靈精怪的豈是他們凡人能降得住的。片刻沉默,在他撲稜撲稜的眼神祈盼中,無奈沉沉吩咐:“白鷂。”白鷂聞言入內。“飛書,叫懷素來。”
白鷂:“懷素?”
門外,施步正摟緊書、捏緊刀,不無好奇小聲道:“叫懷素來,是設陷阱要抓誰嘛?”
葉昶挺直腰桿:“我哪知道。他一會人一會鬼的,誰知道他玩什麼戰術。”白鷂在明胤首肯後領命退出,與一眾面面廝覷,顯然,除了屋內主僕對其人鬼切換的模式無有驚異外,餘下五英尚需時間適應。
白鷂緊繃繃嘟囔句“小看他了。”寫好信函,一聲“去吧”,便放飛了與他“同名同姓”的鳥兄白鷂。然而片刻,肩頭便蹲了只灰鷂鳥,真是隻見新鳥來不見舊鳥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