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衡甫一出館,渾身上下興抖抖的勁兒悉數漏盡。他很累,很不安,覺得迷惘不堪。崇門到底被他拉水裡了,被明皇在心裡揣測琢磨過的人,下場一般慘淡。他想讓世子府撈他出去,明胤都力不能逮。此外,三年,三年後萬一一試不第呢?當真放棄仕途?忽又想起俏麻子那句“女子十五不嫁,家人坐之”的玩笑話來,金匠家的金鍊銀姐姐因這話現今看見俏麻子就放狗,看見他廉衡恨不能將他這顆生米煮焦了……再有半年他也十五了……再有三年小大也十五了,是不是該提前為她置備嫁妝了……也不知唐敬德那廝將事情辦妥沒……世子府今夜應該會找他吧?應該會……胡思亂想間找了顆大石頭,他連爬帶跳躺上去,磨磨蹭蹭不回家。
回家難逃一頓打。不打就不是你爹了。
紅輪西墜,飢腸雷鳴之際,他才從石頭上坐直,嘟囔句“爹的脖子是望長沒望長啊”,腦袋一耷,慢吞吞跳地上,拍拍屁股一步三|退望家走。一入院門,廉老爹大柺杖果真劈面迎來。敖頃和唐敬德雖瞞瞞昧昧的知情未報,可隔壁那位稔熟天|朝八卦的范家麻哥,嘴可是能長莫短的。添水加醋,有一說十。
這不,一聽到驢嘶一般的一聲“爹”,麻哥扔了筷子麻溜爬牆頭看戲,見廉衡東躲西跳好一陣,才乖乖趴板凳上捱揍時,顫幽幽為他接了句:“啊呦呦好疼。”
捕風捏顆石子,正待彈開範麻子,施步正狼忙攔住,智慧異常道:“這種好事,見者有份。”捕風犀利的眼神不禁晃了晃,未幾頗為讚許的點點頭。
廉老爹:“你當讓老漢等長脖子,就不會打死你這孽畜?看我不打死你!”
知子莫若父。你爹永遠是你爹。
庭院安靜,小鬼未像平日那般吱哇亂吠的求饒,而是悶不吭聲挨著打。他拿著全家的命去逆龍鱗,捱揍是基本的。然而廉老爹兩柺杖下去後,就再沒忍心打。小大和大小像受驚孤雁,見此,忙哭倒在廉老爹腳跟替他求情。
廉老爹骨節如蚓,氣得直顫:“讓你恃才,讓你逞能,讓你不知死活,一家子人你害不死一個不歇心。”老先生一氣罵完,掉頭回屋。廉衡剛欲爬起,廉老爹凌空又一句:“以為裝死賣活就行了?抄一百遍‘清心咒’。”
“啊?!”廉衡爬起復趴下,“您還是打我吧。”
“晚飯不準吃。抄好明早給我,少一字再抄百遍。”
俏麻子笑得地動山搖扦抖抖,廉衡擰眉演個“扳碎”他的動作,其人呲牙一笑溜下牆頭。
院內大戲竟如此草草了事,施步正不禁嘟囔:“這就算完事了?”
捕風冷冷道:“你想看血肉橫飛?”
施步正:“這要是俺爹,得掛起來毒打三天。對了,捕風你咋來了?”
“你呢?”
“哦,主子怕他被殺咯,命我守著。”
“好自為之。”捕風言訖,匿影而去。
施步正捋著他額前兩綹髦,繼續躺樹幹上無所事事。
捕風來到世子府後,明胤沉檀凝香不說話,他也懶得先說。秋豪擰緊川字眉,替主子率先開口:“幫忙調查的,進展如何?”
捕風眉頭揚起落下,在懷裡從容掏出封信札,遞明胤案几上,道:“上面詳列了當年涉案人員及他們親眷子嗣,包括斬殺和貶謫的。依世子提點,十四年前,冬末出生的有兵馬大將軍姚定坤之子姚錚,和被貶赤水的文淵閣大學士李儀之子李璟。”捕風有口難言,再道:“但,事發後,姚錚及其家人連夜被斬於宣武門外的菜市口,而李儀被貶三年後痰症身亡,其子李璟與母一直寓居赤水,寸步未離。”
明胤似聽非聽,盯著箋紙上的“傅”姓依舊一言不發。
“他肯定是昌明十年的舊人之子,或私生子,怎能毫無線索?!”秋豪無奈再問。他本是位恭默守靜的臂膀,可上峰過度寡靜,逼得他只能尋消問息呱呱不休。就像他與施步正同處時,他成了靜門靜戶,草莽卻被逼得嘴淡嘴苦撓腔子四處摳話頭,主僕間波起波落的性情傳遞,叫人很想捏鼻。
“我只能查出這些,無有遺漏。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盡在這上面呢。”捕風湊近明胤書桌,指著硃筆圈點的幾個人名,再道:“不管是頭年冬末出生的姚錚李璟,或再早些出生的崔文直,抑或當年開歲出生的傅鈞預,都不符世子所求。我盡力了,除非線索有誤。”
秋豪:“崔文直、傅鈞預又怎麼個不符法?”
捕風一臉嫌棄:“崔文直天生殘疾,跛子。”
秋豪不滿他眼神,追詰:“傅鈞預呢?”
捕風眼神冷冽:“她是傅硯石之‘女’!”說著瞥眼登時萎萎衰衰的秋豪,毫不客氣道,“當年傅家的那把火燒得滿京城都知道,你不知道?!太傅之女滿月喜宴闔家上下被殺得個乾乾淨淨、燒了個片瓦不留,這事你是不知道還是沒聽說?!”捕風卒溜急剌的尖言尖語,不過江湖人義愾罷了,然他的三言兩語令龍泉峰深處久存不散的血羶味再次翻進了明胤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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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蘭玉樹的那個人死前猶自慈笑,在他將劍輕輕刺入其胸腔時,那個人探手再次愛憐地摸了摸他,自此長眠,自此銀魂孤蕩。
秋豪鏗然出聲:“捕風。”
捕風未理會他,心想十四年前這位靜水流深的世子爺究竟做過什麼,他雖一知半解,但肯定是什麼寢饋難安的腌臢事。他眉峰再一次揚起落下,叉手告退:“我先回九宮門,殿下若有吩咐,讓白鷂聯絡我。”言畢,就飛身而遁。
“主子”,秋豪看著明胤滴水成冰的臉色,想說什麼。可他主子已陷入了往事漩渦裡,紋絲不動。
那日臨進山前,大將軍姚定坤攀鞍上馬後,萬夫莫敵地說:“大文豪啊,今日你可一定要找對地方,找到那金穴銀穴咯,過幾日你‘兒子’滿月,你這當爹的再找不著,還怎麼趕的上‘弄璋之喜’。”
戶部左侍郎晁榮接話:“春海兄莫再取笑他,大夫糊塗誤診,你跟著湊什麼嘴趣。我看啊,廉貞兄心裡歡喜著呢,閨女可要比兒子強多了。”
姚定坤黧面噙笑,朝滇黔制臺王驥努努嘴兒:“王大人,日前你念得那首詩啥來著,再念一念給咱開開懷。”
戶部尚書溫獻故作嚴肅,盯他一眼:“姚大將軍,幾天幾夜沒閤眼,您還是不缺覺。”轉而同其他人一般,目光殷殷地看向王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