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今生織錦築廬
在前朝,禹寧已然嶄露頭角,桓秋便將自己隱匿於幕後。唯有當禹寧遇到棘手之事,她才會悄然出手相助。其餘時光,她皆傾注於百姓的疾苦之上。桓秋深知放手之重要,一方面是為了避免與兒子因權勢再起紛爭;另一方面,她也深知自己的精力有限,難以兼顧朝堂與民生。桓秋如此輕易地讓渡權柄,馬文才既困惑不解,又暗生嫉妒。然而,帝後二人之間,早已多年無言以對。
自大皇子禹寧開始獨立理政,桓秋便將更多精力投向民生。她的案頭,不再堆滿朝堂奏摺,取而代之的是各地送來的百姓生計文書。
慶朝十五年春,揚州官驛的竹簾被微風輕輕掀起一角。桓秋將案頭讓人編寫的《紡織工坊規例》又仔仔細細地核對了一遍。窗外,織機的咔嗒聲傳來,那是她在揚州設立的官營紡織工坊。
多年前,她初嫁馬文才時,便選擇在江南建立綢緞莊子,那時更多是為了積累財富。畢竟在實力不足時涉足糧商,極易成為各方覬覦的目標,最終淪為他人砧板上的魚肉。而經營衣料則相對安全。桓家的根基本就在蠶絲産地,高階綢緞向來是世家專享,與民生並無太多關聯。如今,放眼天下,除了馬文才,無人敢對她輕舉妄動,她的底氣十足。
然而,當她深入民間走訪,眼前的景象卻刺痛了她的心。蘇北流民窟裡,老嫗用破麻布裹著凍傷的雙腳;江南佃戶家中,孩童穿著補丁摞補丁的單衣。隆冬時節,她在一處村落看到,村民用茅草混著泥漿糊牆,寒風穿過縫隙,將屋內僅有的薄被吹得獵獵作響。這些場景讓她回想起上一世見到十室九空的慘象,也是她這一世執著於百姓的根源。比起朝堂的爭鬥,百姓的衣住之困才是亟待解決的根本問題。
那一年,她命人修建更多的紡織工坊。也是那一年的春天,揚州運河畔的空地上,三百民夫揮汗如雨。桓秋立在臨時搭建的木臺上,目光掃過遠處堆積如山的桑木。早春的風裹挾著運河水汽,將她鬢角的碎發吹得淩亂。
”按圖紙開挖地基,每根立柱都要用青石加固!”她揚聲對監工喊道。
半月前,她親自帶人丈量這片十畝之地,如今工地上已勾勒出八座工坊的輪廓。”夫人,新到的織機已經除錯完畢。”管事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桓秋起身走向工坊,機身上的黃銅部件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十二臺新式織機正在運轉,機杼聲整齊劃一。這是她從民間匠人處改良的提花織機,耗時半年才完成的成果,效率比舊式織機提高三成。”按計劃培訓織工,三個月內要讓半數女工掌握新技法。”她叮囑道,”布料定價按成本加兩成利潤,絕不能讓百姓買不起。”
工坊西側,二十名紡織女工正在老師傅指導下學習操作。其中一位年輕女子指尖被梭子劃破,鮮血滴在雪白的坯布上,她慌亂地要去擦拭,卻被桓秋攔住:”無妨,初學難免。”說著從袖中取出藥膏,”傷口要及時處理,莫要傷上加傷。好好學習,普通老百姓們能不能穿上衣服,就看你們了。”女子眼眶泛紅,低頭行禮時,發間木簪隨著顫抖輕輕搖晃。
回到官署,桓秋翻開輿圖,目光停留在西南邊陲。成親之前,馬文才曾與她閑談時提及,有一種狀如雲朵的植物果實,絮狀物可用於保暖,名曰棉花。當時她只當作奇聞,如今卻成了改善百姓冬衣的關鍵。桓秋在這方面是相信馬文才的,畢竟,他說過的物産,只要找到的,全都實現了奇跡。
然而,尋遍中原,都未找到棉花的蹤跡,直到去年,終於有訊息傳來:景帝治下的西南邊疆,有這種物産。迫於桓秋這個元家外孫女的需要,原先還能茍延殘喘幾年的景帝,被元家的元鑄轍滅了國。為了更多人的幸福,必要的犧牲是無法避免的。
當時,西南邊陲的元家軍帳內,元鑄轍展開桓秋透過元氏老族長轉交的密函。燭火在羊皮紙上跳躍,映得“棉種”“民生”等字跡忽明忽暗。他捏著信紙的指節發白,帳外傳來戰馬的嘶鳴,混著遠處彜族部落的夜歌。
“傳令下去,三日後拔營。”他將信紙投入火盆,看著灰燼被風卷出帳外,“通知暗樁,準備裡應外合。”
景帝治下的春城,此時正沉浸在節慶的氛圍中。市集上,彜族少女揹著竹簍兜售漆器,白發老者坐在茶館門口編竹器,孩童們追逐著跑過青石板路。然而,當元家軍的黑旗出現在城門時,一切都變了。
“放箭!”元鑄轍的聲音穿透晨霧。三千弩手同時張弓,箭矢如蝗般射向城頭。守城士兵的慘叫聲中,雲梯已搭上城牆。元家軍的先鋒營扛著撞木,一下又一下撞擊城門。木屑紛飛間,城門轟然洞開。景帝被從龍椅上拽下時,冕旒散落一地。他望著元鑄轍腰間寒光閃閃的佩劍,聲音發顫:“朕……朕願稱臣納貢……”話音未落,元鑄轍已抽出佩劍,劍尖抵在他咽喉:“為了百姓,得罪了。”
三個月後,“啟稟夫人,元將軍快馬來信。”夏眠呈上密函。桓秋展開信紙,元鑄轍的字跡剛勁有力:“西南已平,棉種正在運送途中。”她輕輕放下信箋,窗外的柳絮紛飛,恍惚間又想起數月前,元家鐵騎踏破西南關隘的場景。為了獲取棉花,元鑄轍率軍攻滅景帝,將其押解至金陵。
慶朝都城金陵皇宮,案頭的鎏金香爐飄著龍涎香,卻掩不住他眉間的凝重。
“擬旨,封景帝為長樂侯,賜宅邸,禁足終生。”他將捷報放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禦案邊緣的螭紋,“西南設三州,吏部派得力官員治理。”當宮人退下後,他起身走到窗邊,望著未央宮的飛簷。
這場戰事雖未大肆宣揚,但百姓得知西南重新歸附,還是自發在城中張燈結彩。西南平定是好事,但桓秋勢力的擴張也讓他警惕,現在應該說是皇長子禹寧的勢力了。“終究是小看了她。”他喃喃自語,窗外的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滿地奏摺上。
慶朝十五年冬,徐州城郊的新村落裡,炊煙嫋嫋升起。一位老嫗正將新做的棉被鋪在床上,皺紋裡都是笑意:“這棉花被,軟和得很,夜裡再也不凍得睡不著了。”隔壁傳來孩童的笑聲,幾個孩子穿著嶄新的棉衣,在結冰的河面上追逐打鬧,小臉凍得通紅卻依舊歡快。
揚州的紡織工坊內,機杼聲此起彼伏。一位中年女工抱著剛織好的棉布,對同伴說:“以前哪敢想,如今能穿這麼厚實的衣裳過冬。”她的眼中閃爍著感激的淚光,手指輕輕撫摸著布料,彷彿在觸碰一件珍寶。在這煙火人間,百姓的笑容,成了這場變革最溫暖的注腳。而未央宮的爭鬥,似乎也在這安居樂業的圖景前,暫時退居幕後。
在解決穿衣問題的同時,桓秋也開始著手改善百姓的居住條件。她召集各地工匠,在揚州城郊設立建築研習所。青磚灰瓦堆成小山,工匠們每日嘗試不同的築牆配方。
“黃土摻石灰,再混入碎陶片。”她指著試驗牆對工匠們說,“這樣砌出的牆既堅固又防潮。”
經過半年試驗,終於確定了適合百姓的建造方案:用改良後的夯土牆為基,搭配木質樑柱,屋頂覆蓋灰瓦。她還制定《民居建造規範》,要求每間房屋必須預留通風口,灶間與居室分隔。為鼓勵百姓建房,朝廷提供不要利錢的借款,工匠協會則免費提供技術指導。
這一年的冬天,當桓秋再次巡視各地時,所見已大不相同。蘇北村落的茅草屋換成了磚瓦房,煙囪裡冒出嫋嫋炊煙;江南的孩童穿著新做的棉衣,在結冰的河面上嬉戲打鬧,笑聲回蕩在寒冷的空氣中,溫暖而明媚。
在徐州城郊,一位老漢拉著跟著桓秋隨行侍從們的衣袖,臉上滿是感激與喜悅:“娘娘,您瞧這新房,冬天不漏風,夏天不透雨,這輩子沒想到還能住上這樣的屋子。”他的話語中帶著濃濃的鄉音,與金陵城口音不同,有些難以辨別,卻讓桓秋心中湧起一陣溫暖。
揚州的紡織工坊已增至三十座,棉花種植在西南推廣後,棉布開始取代麻布,成為百姓新衣的主要材料。桓秋站在官署的露臺上,望著城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商販挑著新布沿街叫賣,孩童們追逐打鬧,衣角飛揚。她知道,比起朝堂上的權力博弈,這些實實在在的改變,才是她真正想要的東西。
夜幕降臨,遠在金陵城的未央宮燈火通明,彷彿在訴說著朝堂上的種種紛爭與權謀。徐州府,桓秋向著金陵城的方向注視了一會兒,轉身回到行宮書房內,繼續審閱關於興修水利的奏疏,這些都是她的好兒子禹寧挑選過後,命人送過來的。窗外的月光灑在案頭,照亮了她鬢角的白發。這些年,她從為錢經營綢緞莊,到為百姓改良衣住,其中的甘苦唯有自知。但當看到百姓臉上的笑容,她知道,這一切都值得。
她輕輕嘆了口氣,拿起筆,在奏疏上批下自己的意見。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彷彿在書寫著一個又一個溫暖的未來。她相信,只要她還在,只要她還有力量,這片土地上的百姓,就會有更多希望,更多幸福。
只是,若是皇上……還是一如當年的佛念哥哥就好了。桓秋心中莫名湧起了這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