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對很多士兵來說，死得很快，反而是項恩賜。”
“我那會兒覺得，生與死，兩者之間好像也並沒什麼差別，所以死在戰場上倒無所謂——只希望自己至少運氣好點，不要像這個樣子，起碼死得體面點，要是能利索地當場斷氣就更好了——當時看著那個孩子·····我心裡想的就只有這個。”
他說著，忽而很淡地笑了一下，像是諷刺，又像是無奈。
“不過我運氣一直還不錯。”
在後方醫院中醒來，幻痛從失去的部分腺體處毫無停歇奔湧而來的時候，他確確實實這樣想過：自己或許已經用完了最後的運氣。
但這些都無需讓紀秋知曉，他們今夜所經歷的一切，夏柏野希望他能統統拋之腦後，即便在心底留下輕微劃痕，也很快便會痊癒如初。
不必如自己一般，在因傷退役之後，才惶然意識到那些尚未遠離戰場時，被隱藏、被忽視的念頭和傷痛其實永遠不會消失，一切都被改變了，再也回不去往昔。
——盡管這也許早已毫無意義。
木枝噼啪一聲爆響，紀秋的手指也跟著猛地一顫，他無言地與夏柏野對視著，久久，動作很慢地傾過臉，很輕地印上對方被他咬破的下唇。
跳動的火花映在那雙黯淡的琥珀色眼瞳中，夏柏野看見裡面隱約閃動的淚光，搖搖欲墜地，卻還是不曾落下來。
外溢的oeg息素不知不覺間漸漸平靜，冷風中桂花香氣輕柔且堅定地籠罩在他周身，帶著安撫意味，反過來驅走腺體內的綿綿刺痛。
這個不太算吻的吻沒有持續太久，貼在他後頸的掌心是暖的，唇也是暖的，但沒過多久就移開，彷彿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把臉埋進apha的肩膀。
“我原本……對不……”短短幾個音節模糊不清，壓抑著的巨大痛意湧在喉口，紀秋死死咬住牙關，沒有再說下去。
顛簸數日，他又瘦了許多，薄薄身軀被裹在衣服中，夏柏野沉默地抱住他，像抱住了月下一片破碎的影子。
“沒有白磷彈，也會有汽油彈、榴霰彈……只要稍微瞭解就能發現，所有的武器本質都是一樣，製造它們的人用盡心思，只為了更有效的殺戮。”夏柏野說，“這甚至無關武器本身……這場戰爭持續得太久了。”
他們都默契地沒有提那個名字，那個始終盤旋在他們心底的名字——
所以後來夏柏野才總會後悔，後悔沒有說出那一句“不是你的錯。”
一整夜持續不斷的山風嘯音，變成半睡半醒間夢中一角混亂的背景，可能是因為身體和心理都已經累到瀕臨界限，紀秋近乎昏厥地睡了很短的一覺，感覺自己只是閉了閉眼，太陽就已經越過了山崗。
待風雪漸歇，他們繼續徒步下山。快到山腳的時候，一直在前面帶路的riey忽然不肯再往前一步。
夏柏野拽它的牽引繩，它也不動，半伏在地上，濕漉漉的大眼睛抬起來看著面前的人類，發出低低的嗚咽聲。
“它不願意離開，”紀秋蹲下來摸摸大金毛的頭，垂眸親了親它溫熱的耳朵，柔聲說，“那是你的家，你得回去，是不是？”
夏柏野沒有說話，但也沒制止，定定看著紀秋解開牽引繩，頓了幾分鐘，才站起身對riey說：“走吧，回家去吧。”
彷彿聽懂了一般，riey發出短促的一聲嗚叫，蹭蹭他的褲腿，最後扭頭看了他們一眼，返身沒入山林，不見蹤影。
盡管早已偏離了原定路線，但兩人沒費什麼工夫就誤打誤撞居然找到一條大路。沒多久，一隊隸屬附近駐軍的王國車隊經過，被夏柏野攔了下來。
帶隊計程車官長是個蓄著大鬍子的高個子apha，起先對紀秋的身份相當懷疑，看起來很想把他們當作聯盟的間諜抓起來。不過經過無線電層層上報之後，很快，他的面色突然嚴肅起來，紀秋聽見他稱呼對面為“長官”，語速也變得快而模糊。
時不時投過來的審視目光並未消失，結束通話後，士官長似乎依舊將信將疑，卻還是點了兩名士兵陪同，親自開車送他們回了軍營。
那位紀秋口中紀曜戎的親信軍官早已帶著幾名親兵在入口處等待，對方顯然見過紀秋，在認出oega面孔的當下很明顯地長舒了口氣。
“小少爺，您在這兒的訊息我已經通知將軍和紀先生了，請放心，接下來不會再有人對您不利了。”
他對待紀秋的態度客氣和善，震驚和詫異則隱藏在噓寒問暖和有意無意的套話中，出乎夏柏野的意料，紀秋回答得滴水不漏，情緒平靜，絲毫看不出不久之前才那樣徹底地崩潰過，他太會偽裝，即便走進到處都是aph息素的軍營，也沒再表現出任何的不適。
一名beta軍醫給紀秋做了最基本的身體檢查，夏柏野等在外面，透過診療帳篷的布簾縫隙，看紀秋拒絕了醫生摘下頸圈檢查腺體的要求，面不改色，甚至有點無辜地指著那條剛被戴回來，早就失效的頸圈撒謊：“不行，只有我未婚夫的指紋能開啟。”
怎麼這麼會騙人。夏柏野心想。
不過最後結果顯示紀秋身體狀況還算良好，軍醫給他處理了擦傷並注射了抑制劑，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那份屬於oega的桂花香便從感官深處中消失無形，夏柏野知道，這意味著他們之間臨時標記已經徹底不複存在。
接送他們去往實驗基地的運輸機當天晚上就安排好了，飛機引擎巨大轟鳴聲中紀秋被簇擁著邁上運輸機，窗外愈來愈遠的山巒和前線戰場不多時便被吞進夜色。夏柏野坐在他對面，注視著oega在昏暗頂燈陰影下顯得格外模糊的清瘦面龐，不知為何，也許連半秒鐘都沒有，心髒忽然像被細繩牽動，彷彿這一刻命運女神的紡線震動，若有似無的預感轉瞬即逝，以至於很久很久以後夏柏野回想起這個瞬間，回想起紀秋倒映出藍黑夜空的疲倦眼眸，才恍然察覺，原來這個oega早在這個時候就已做下決定，徐徐而行，不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