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媽媽道:“太太別惱,興許知春館真犯了什麼衝呢,聽說相國寺的高僧們唸經最好,明天就請來做一場法事,什麼妖魔鬼怪,佛祖一來自然全消。”
秦氏忙道:“你說的很是,我心裡也不踏實,該請師父們來唸一場的。”把佛珠和經書放到几子上,揉了揉額角,忽然又問道,“你說,那個陳香蘭如何?”
韓媽媽一怔,心說,那女孩子是大爺相中的,特特擺在身邊兒,方才話裡話外的護著,顯見不一般,看她身上穿的,頭上戴的,簡直比府裡的小姐們還體面,若是尋常哪個爺們屋裡的,她也樂意說兩句磨牙,可林錦樓房裡供著的人,她才不想說三道四,可眼見秦氏問起來,便字斟句酌道:“模樣生得好,說話也伶俐,怪道大爺上心。”
秦氏道:“你說她那一筆的好字是跟誰學的?”
韓媽媽道:“聽說這姑娘小時候在廟裡養起來的,廟裡的大主持親自教她書畫。”
秦氏若有所思道:“模樣生得好,還懂書畫,你沒習過字所以不知道,能把這些筆體都寫得漂亮灑脫,實在是個不容易的事,不說別的,能尋來懂書法的先生就不容易,據我所知,原先有個沈……”說了一半又覺不對,忙住了嘴,道,“只有那些出太師太傅的世家大族,累世簪纓的,男子女子俱能書,可這小丫頭居然也能寫。聽說青嵐辦的那詩社也是她幫著操持的,你說你說,一個丫鬟怎麼能會這些?等閒的小姐們奶奶們也得讓她蓋過一頭去。方才在屋裡,她那一番形容你瞧見沒?不急不圖,不卑不亢,一句一句的把理由分辨明白,每句話都說到點上,連一絲陣腳都不亂,真是沉得住氣,我自問當初像她這個年紀,可沒有這份沉穩,老爺要是說話屈著了我,還得梗著脖子高聲嚷上一嚷的。”
韓媽媽笑道:“太太是這個急脾氣,香蘭是個性子綿軟的,不得放一塊兒比的。”
秦氏微微一笑,道:“她是個看著綿軟的,骨頭硬著呢。瞧著溫吞吞,其實心裡精明,是個心思活絡的人。”說著身子微微一側,韓媽媽忙拿了個綠緞閃紅引枕塞在秦氏胳膊底下,只聽她緩緩道,“聽說話就透著伶俐……可就是太伶俐了,反倒不美,難免心高命薄,不安分,不如那些個憨傻的有福氣。”
話音還沒落,卻見吳媽媽端了一盅湯走進來,笑道:“太太多慮了,原先青嵐是個憨傻的,最後呢?反倒折得早。依我說伶俐的才好,太太也不想想,自從香蘭來了,大爺多久沒出去胡混了?興許明年太太就抱上孫子了。”
這話說得秦氏微微動容。吳媽媽把那湯端到秦氏跟前,道:“大爺最難伺候,眼光高,嘴也刁。家裡伺候他的都是模樣整齊的丫鬟,他不是嫌沒風情,就是嫌不伶俐,或是熱乎一陣就丟開了,一門心往外頭跑,狐媚魘道的女人又不能領家來。如今好容易瞧上一個,我看他待香蘭是不同的……大爺的脾氣太太最清楚,還不如順著他,他既然抬舉那姑娘,香蘭也沒什麼地方不好,出身清白,性情和順,日後好歹生個孩兒,也算成全大爺的孝心不是?”
秦氏把勺子放在湯裡攪了攪,良久才說了句:“樓哥兒這麼好強的人,哪兒都好,偏這一樁事上坎坷……”說罷長長一嘆。
吳媽媽低頭不語,韓媽媽想寬慰兩句,但瞧著吳媽媽不吭聲,話到嘴邊也嚥了下去。待秦氏喝了湯,紅箋等人便進來服侍梳洗,將床鋪好,放了幔帳,一併退下。
到了門外,韓媽媽看了吳媽媽一眼,似笑非笑道:“方才你話可夠多的。”
吳媽媽理了理衣裳,道:“哪一句不是為了大爺好?”
韓媽媽眯了眯眼,湊過來,壓低聲音道:“你那麼抬舉她,當心吃力不討好,太太可沒瞧上她。”
吳媽媽看了韓媽媽兩眼,微微笑了起來,一伸手拉住韓媽媽的手,也壓低聲音道:“老姐姐,咱們姐倆一起多年,我那小子還要叫你一聲‘乾孃’,有話就敞亮說,你還憋著把你外甥女送大爺跟前兒呢?今晚上這一出鬧的,還沒嚇破你的膽?”
韓媽媽臉色微變,旋即又笑了起來,道:“你這說的什麼話,我倒不懂了。”
吳媽媽指了指韓媽媽,道:“嘖嘖,你這老貨不老實。原還有好話告訴你,這就不說了。”扭身就走。
韓媽媽連忙攔住,道:“噯噯,話沒有說一半的。”
吳媽媽停住腳步,淡淡道:“你也是個聰明人,別惦記知春館了,與其琢磨安排自家人進去當大爺小老婆,還不如巴結巴結陳香蘭,結個善緣。等再過兩年,她生了孩兒,只怕你想巴結都未必巴結得上。”
韓媽媽冷笑一聲:“她有沒有那福氣還不一定呢!”又忍不住酸道:“你把身家前程壓在香蘭身上,自然怕有人過去分了她的寵。”
吳媽媽帶著一絲嘲諷笑了起來,道:“你外甥女是生得不錯,可你憑良心說,模樣、品格、做派、談吐能趕得上香蘭?連老太太給的鸞兒,風光過的畫眉都不如她,你那外甥女又有幾分道行?晚霞,你我同時在太太身邊服侍,你始終不服我,我卻始終壓你一頭。不是因為我比你會伺候人,是我比你眼光好一些,長遠些罷了。”說完輕輕拍了拍韓媽媽攥著她的手,轉身而去。
韓媽媽臉色微紅,喘了幾口大氣,強行將心頭的不快壓下去,啐了一口道:“呸!得意個什麼勁兒!”心裡又有些黯然。
當年她和吳氏同時進秦家當丫鬟,一個叫朝霞,一個叫晚霞,名字如同姊妹,卻暗地裡較勁。二人都是爭強好勝的性子。朝霞年紀小她兩個月,做活兒的本事樣樣不如她,卻處處壓她一頭。後來她倆同一年出去嫁人,生養孩子回來,她當了的管事媳婦,仍是太太左膀右臂,朝霞卻放著體面差事不幹,心甘情願給大爺當奶孃。她那幾年春風得意,所到之處也是前呼後擁,多少人諂媚逢迎,也撈了不少好處。
朝霞卻連自己的兒子都見不得,偏大爺頑劣,她日夜不得歇,誠惶誠恐著唯恐大爺有災病磕碰。她背地裡不知嘲笑了吳朝霞多少回,常常拿來磨牙。可自從大爺漸漸長大出息,行市便倒轉過來,朝霞又回到太太跟前領差事,且大爺奶孃身份比尋常僕婦又高出一等,大爺是個念舊的人,除卻每月月例,知春館又額外給吳朝霞一份銀子,不光如此,她還把自己的子侄提攜到大爺身邊當差,如今她大兒子已經做了大爺的親兵,謀了個好前程,讓一眾人眼紅嫉妒。
林家上下人人都盯著大爺,大爺卻是個不耐跟家裡老媽媽婆子打交道的,她發覺如今自己再想插手去知春館,攀上大爺已經沒那麼容易了,不由後悔錯過東風,眼見吳媽媽趾高氣昂,在太太和大爺跟前左右逢源,便暗自咬牙。
她站在廊下站了一回,方才慢慢回到外頭上夜的屋子裡,草草梳洗,躺在床上輾轉一回方才胡亂睡去。
第二日清晨,韓媽媽天不亮便醒了,在床上躺了躺,聽到外頭有人跟伺候她的小丫頭子小方兒細細碎碎的說話兒:“大姨兒醒了沒?”
“還沒呢,昨晚上折騰到半夜,只怕沒那麼早。”
“……昨天……大爺那頭出了什麼事?大姨兒在府裡住著,都不曾家去,家裡人不放心,今早晨前頭還有小么兒帶了信兒來問呢。”
“我哪兒知道出什麼事,我還想問姐姐呢,昨天晚上府裡幾個有頭臉的老媽媽和管事的都去了,半夜才回來的。”
韓媽媽在房裡咳嗽了一聲,外頭立刻沒了音聲。韓媽媽撩開被起床穿衣,片刻,有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掀開簾子進來,她生得圓潤白皙,偏有張瓜子臉兒,眉翠唇紅,眼如水杏,頗有容色,穿了件淺紫繡鸚鵡摘桃的褙子,下著藍色的緞裙兒,頭髮梳得繁複精緻,因是丫鬟,故而不敢太乍眼,只綰了兩根金簪,髮髻後頭簪了朵淺紅的宮花兒。這女孩兒便是韓媽媽的外甥女,如今在太太房裡做三等丫鬟,喚做紫黛。
紫黛進屋,對韓媽媽討好一笑,道:“您早起啦,昨晚上睡得可好?”上前幫著穿衣穿鞋,又趕緊把文具妝奩拿來,把鏡子架好,拿著桃木梳子幫韓媽媽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