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楊紅英端起碗來吃了一口茶,看了薛氏一眼,道:“唉,我這幾日忙得緊,曾老太太眼看不行了,就這幾天的功夫,府裡就得掛孝。到時候大老爺、大太太、兩個姐兒,還有庶出的一個哥兒一個姐兒,都要回京守孝。”
薛氏一怔道:“大老爺不是在京城做官麼?”
楊紅英道:“做官也要回來給祖母奔喪,這叫‘丁憂’。這一來,府裡的丫頭就不夠用了,我為了這檔子事兒,已忙了兩天沒怎麼閤眼。”
薛氏已猜到了**分,心裡突突直跳,強笑道:“找人牙子買幾個丫頭回來就是了。”
楊紅英嘆道:“哪有那麼容易的,買來新人要調教,還要教規矩,怎比家裡的知根知底?”壓低嗓門道:“這幾年樓大奶奶管家,賬上給管虧空了不少,已拿不出多少銀子來買丫頭,如今樓大爺催得急了,這才急慌慌的讓我們下來挑幾個家生子去聽差。我看你家香蘭不錯,生得好,性子也文靜,一準兒討老爺太太們喜歡,不如進府去伺候兩年,學些規矩,也能圖一番前程。都道‘寧要大家婢,不娶小家女’,有體面的丫鬟們都能有一番造化。”
陳萬全聽了,忙從裡屋出來,連連擺手道:“不可不可,我們家香蘭哪有那個能耐,平時只會寫幾個字兒,拈不得針也不會說個話兒,慣不會伺候人的,進去還不討打!再者她年紀也大了,過兩年就該嫁人。我攏共就這麼一個女兒,還求楊娘子把她留下,往上報她染了病或是別的什麼,我這裡斷不會忘了你的好處。”
楊紅英道:“陳大哥何必說這些,我這也是為了你閨女好,香蘭這樣品貌的,日後抬舉了做了姨娘,或是以後脫籍放出去嫁個殷實人家,不比找府裡的奴才強。”
薛氏急得掉淚道:“若是在身邊,總好做主,挑揀好人家訂親,再向老爺太太討恩典就是了。這進了府,萬一配給哪個年歲大的光棍,我們家香蘭的一生就毀了。”
楊紅英道:“待過兩年,替香蘭擇定了人家,向府裡討恩典出府成親就是了,主子們多半還給添嫁妝,原有幾個府里拉出去配了的,都是犯了錯處……”說到此處猛然想起薛氏也是“拉出去配了”的,便住了嘴,訕訕道:“就算如此,如今看來,那幾個過得也不錯。”
陳萬全道:“隔壁劉家的四姑娘,張家的五姑娘,都跟我們家香蘭一般大……”
楊紅英打斷道:“還有呂家的二姑娘,龔家的六姑娘,這幾個我都看了,不是太醜就是性子懦得上不了檯面,他們還都塞銀子央告我,巴巴想把姑娘往府裡送,哪是那麼容易的?樓大爺要親自過目相看,還特特囑咐要選品貌端正,性子和順的,這哪是塞銀子的事兒。”
陳萬全夫婦仍苦苦央求,香蘭躲在門簾後頭聽了個真章,暗道:“爹孃的意思就要跟柳家訂親,明年就讓我出嫁,兩人都拿定的主意只怕不好改了,不如先進林府,能拖一日是一日,拖個幾年,我的銀子也攢夠了,再作打算,況林家若家風厚道,日後也保不齊能脫籍放出來。”想到此處走出來道:“楊大娘,若進府當了丫頭,日後就能給脫籍放出來?”
楊紅英道:“也不是個個都能放,但哥兒、姐兒和太太跟前有體面的丫鬟,多能放出來的。如今世道艱難,旁人誰不想傍著林家呢,所以討恩典放出去的少些。”
香蘭斬釘截鐵道:“那我進府。”薛氏驚呼一聲,香蘭看了母親一眼,對楊紅英道:“我願意進府。”
楊紅英滿意的點了點頭,對陳萬全夫婦道:“你這個女兒還是有志向的。”言罷將剩下的半盞茶吃了,道:“如此也再不叨擾了。”說著推門走了出去。
陳萬全急得團團轉,喝住香蘭道:“你答應這個做什麼!我好生央告她,再塞些銀子,你就不用進府伺候人,等到一把年紀出來,體面人家哪還要你?”
香蘭淡淡道:“若是綢緞莊柳大掌櫃就算體面人家,那這等‘體面人家’不要也罷。不進府,只能找個奴才家嫁了,生的孩子還是個奴才;若進府,總有可能將來放出去嫁個平頭百姓。”
陳萬全益發惱怒道:“那有個屁用!平頭百姓有的過得還不如咱們家體面!”
香蘭道:“平頭百姓便可自己做主,日後有了孩子督促他上進讀書,保不齊也能當個爹口中的‘秀才舉人老爺’。若不濟事,也可有自己的田地產業,總比世世代代做奴才強得多。”
陳萬全道:“你是自小到大沒吃過虧,不知道厲害輕重,東家雖厚道,但府上也不是沒死過丫鬟,況就算你過幾年出府,到時候若連黃二掌櫃那樣的人家都找不到,你……”
香蘭打斷道:“那也是我的命,我便認命了。”說話間語氣淡然,目光卻盈滿堅毅果決之色。
薛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兒,默默的閉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