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天氣還有些微冷。林府二門外院子裡站了二十幾個女孩子,香蘭穿了半舊的淡紅杏子杉,頭上綰了丫髻,手上挽著花布包袱,站在最末一個,站在她前頭的女孩兒約莫十一二歲,穿著半新的花布襖,圓圓的臉,一雙大眼,面板白淨,瞧著分外討喜,轉過身對香蘭笑道:“我姓梁,爹孃叫我娟子,是剛買進府的,姐姐你從哪兒來?”
香蘭也笑了笑道:“我叫陳香蘭,是林家的家生子。”
兩人三言兩語的攀談起來,娟子性情天真,言語爽利,片刻便熟絡了。娟子道:“不知道咱們日後要去哪兒伺候,你是家生子,對林家裡面的事兒知道不少罷?林家都有什麼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快說來讓我聽聽。”
香蘭想了想低聲道:“老太爺林昭祥原是吏部尚書,後來致仕歸鄉,皇上即位後曾想起復,但林老太爺因身有舊疾,只在國子監做了五年祭酒,又告老還鄉。林老太爺只有兩個兒子。嫡長子林長政為兩榜進士,點為庶吉士,外放過幾年,回到京城入翰林院,又經幾年轉任戶部侍郎,娶了名門之女秦氏,有三子三女,林錦樓為嫡長子,娶了世家之女趙氏;林錦軒為次子,是庶出,尚未定親;林錦園是嫡出么子,年紀尚小;長女閨名林東紈為庶出;次女是嫡出的林東綺;三女是庶出的林東繡。
林老太爺次子林長敏從武,幾年前追隨建威將軍張煥平過倭患,如今留在金陵做參將。娶了文臣之女王氏,只有一個嫡子一個嫡女,叫林錦亭,林東綾。”
娟子道:“這麼說,大老爺一家如今還在京城?”
香蘭點了點頭,又道:“只是大老爺的長子樓大爺是從小跟在老太爺、老太太身邊養大的。”
兩人又絮絮的說話,這時二管家楊忠走出來說道:“靜一靜,待會子樓大爺要親自來相看,莫要鬧了笑話。”
四周頓時靜下來,女孩兒們面面相覷,都不再言語了。香蘭抱著包袱抬頭望去,只見從拱門裡走出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公子,穿著墨綠色繡蘭花八團常服,頭上烏鴉鴉的頭髮用金玉冠束起,身材頎長挺拔,寬肩闊背,五官英挺,一雙眼光射似寒星,威嚴軒昂,一身的尊貴風流。正是林府嫡長孫林錦樓。
這些女孩兒年紀小的只有**歲,大的不過十三四歲,或有紅了臉兒猛低頭的,或有羞得往後躲的,或有藏在旁人身後偷往外看的。香蘭微微震了震,心道:“小時候曾見過他兩回,當時還是個粉琢玉砌的小娃兒,任性霸道,淘氣異常,都道他是個人間太歲,十四年未見,長成了這個模樣,瞧著儒雅多了。”想到此人曾與自己議親,心裡泛起異樣的感受。
楊忠喝道:“都站好,方才怎麼叮囑的。”將女孩兒們重新排成一排,把花名冊遞到林錦樓手中道:“共十五個女孩子,家生的十個,採買來五個,請大爺過目。”
林錦樓拿了花名冊對照相看,然後用毛筆將名冊上勾去了幾個,道:“不是說過了麼,要容貌端正的,這幾個也算得端正?”
楊忠哈腰賠笑道:“有的是長得粗糙點,但手巧,能做一手好針線……”
林錦樓斜了楊忠一眼道:“府裡難道還少會做針線的?丫鬟先要長得順溜,擺在屋裡看著才舒心。楊忠,你平日裡挺伶俐的,這難道不清楚?是不是有家生的奴才給你塞了銀子讓把女兒、侄女的送進來?”
楊忠叫屈道:“我的爺,小人怎麼敢!”
林錦樓哼了一聲,讓把勾了的人領走,剩下的又一一問話,又重新取了名字,給娟子改名“小鵑”,待問到香蘭的時候,小廝雙喜跑來道:“大爺,碼頭那邊來了兩個管事,在外院等著見您,說有要緊的事。”
林錦樓立即道:“我這就去。”說完又想起有最後一個丫頭沒詢問過,便用筆在香蘭的名字上畫了個圈作為標記,想著日後再問她話,把名冊塞給楊忠道:“就這幾個,你帶到霽虹堂,讓老嬤嬤們好好教幾天規矩。”言罷匆匆走了。
楊忠喚了楊紅英,將花名冊和選出的十個丫頭交給她,楊紅英立即帶了人往霽虹堂去。香蘭抱著包袱走在最末,一路東張西望,只見走過了二門的小穿堂,走上抄手遊廊,眼前便豁然開朗,處處皆是雕樑畫棟,奇花異草,另有曲水小溪從廊下蜿蜒而過,從花木深處瀉入一方奇石環繞的小池,如若仙境一般。
香蘭只覺目不暇接,忽想到自己前一世住在京城中的深宅大院內,景緻尤勝此處,如今家破人亡,正正應了那句“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了。當下繞過一扇烏木雲頭雕刻山水的大屏風,便看見四間間廳,後面則是正房大院。有個穿著銀紅比甲的丫鬟正站在臺階上頭,對楊紅英道:“怎麼才來?我在這兒可等了許久了。”
這丫鬟喚作迎霜,是林錦樓之妻趙月嬋的婢女,楊紅英素知趙月嬋和她身邊兒的下人均是張牙舞爪不好相與的,不免有些頭疼,臉上卻堆了笑,迎上前道:“不知找我有什麼事?”
迎霜神態倨傲,並不答話,往臺階下看了一眼,道:“這是大爺挑好的丫頭?就這麼幾個?”說完也不待楊紅英答話,從她手裡抽走花名冊,轉過身道:“都帶進來罷,大奶奶要親自過目。”
楊紅英無法,只得帶著香蘭她們往裡面去。待進了正廳,香蘭微微抬頭向上一看,只見正對面的椅子上坐著個豔光照人的婦人,頭戴點翠滴珠如意大鳳釵,項上掛赤金瓔珞圈,綴著羊脂玉,裙上繫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身上穿二色金牡丹團花褂,下著玫瑰紫褶裙,兩彎細細的吊梢眉,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豔若桃李,目光流盼處無情也似含情,百般風流,極有韻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