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他又將目光調向面前的女子,微微動了動嘴唇,似是想說些什麼,卻終究什麼也沒能說出口,只微一頷首便離開了。
晨霧下,男人走得很急,步履中帶著怒意,似是不願再看身後的女子一眼。
唐瓔忽覺胸口一空,尚未來得及思考,心底的話便脫口而出——
“情無貴賤,所謂好與壞,不過是人心所幻化出來的相罷了。”
此言一出,姚半雪腳步微頓,逐漸放慢了步伐。
他的身後,女子的聲音還在繼續。
“姚大人不必妄自菲薄,寒英所相信的,是群賢畢集、人才輩出的穎川姚氏;是青州時疫中,那個敢於為百姓以身試毒,肝腦塗地的知縣大人;更是蠱害遍地,群盜蜂起時,那個一馬當先,勇闖匪窩同下官一同營救秦知州的副都禦史......”
熹光微露,明暗交接之時,女子的聲音裹著寒風,攜著晨光,就這樣大剌剌地闖進獨行人的心裡,透著沁人心脾的清亮之意——
“如此,姚大人還覺得自己輕賤麼?”
姚半雪沒有回頭,背部的起伏卻洩露了他此時的心緒。
就在他即將被這股清風療愈時,女子突然話鋒一轉——
“至於我為何讓您以身犯險,大人該好好想想落花別莊一事。”
聽她說起落花別莊,姚半雪立刻會意,眸色瞬間轉暗:“所以......你是在報複我麼?”
“非也,您心繫曹大人,亦如下官心繫陛下。如此,便不算相負。” 唐瓔垂眸,端的是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姚大人,我們兩清了。”
望著漸盛的金烏,姚半雪的四肢突然浮現一陣無力感。
她說得可真輕松啊。
兩清?如何清?
章寒英為人和善,秉性清直,自初遇那日起,他對她從來都是算無遺策,勝券在握。他太過自信,以致忽略了她這些年來的成長,以及自己的……不堅定。
她身上的那股子韌勁,如罌粟般對他有著致命的吸引力,而這場男女對抗的博弈,終究是他一敗塗地。
他自然明白唐瓔所謂“落花別莊一事”,指的是他為了維護老師的身後名,利用易顯對她的懷疑,將她當作誘餌引去別莊偷信一事。
那一回,確實是他利用了她。既如此,她今夜為他設下此局,他亦無話可說。
只是,心底總是有那麼幾分不甘的。
我利用過你,卻也為你夜闖宮禁,以身犯險。明知你是故意的,可我還是來了。
你不必明白我的情深,我只求你能多記一分我的好,不要再說厭雪又畏火的話。
那樣的話,很傷人。
我姚赤芒,縱使世故圓滑,卻也能為你章寒英變得溫暖,而你,卻從未給過我機會。
湖心亭一別後,其實我也在改變,在妥協,可你從來都視而不見。
你對我,永遠都是敬畏大過親暱。你傷我也好,避我也罷,甚至誘我赴死也無妨,可你偏偏不該利用我對你的這份深情來剜我的心。
“——陛下。”
凜風催人醒,不知過了多久,姚半雪勉強找回了神思,垂眸泠然道:“馮高氏既死於宮闈之內,日後恐釀成大禍。賊人若是有備而來,勢必會拿馮齡之死做文章。屆時,您便是將闔宮上下悉數滅口也無濟於事。”
為君主進言時,他本該雙膝跪下,頭顱低垂的。
可此時,他偏生不想回頭。
“坊間他日若有流言傳出,或於皇室不利,而下官......願效仿莫指揮使,為魚為肉,任人責難。”
他這一生踽踽涼涼,避世絕俗,讀的是聖賢書,往來者皆是鴻儒。終其一生,從未學過如何疼人。可今日他突然參透,真正的喜愛,大抵就是給心上人她想要的罷。
遙想當年香室一案,數十人殞命。他被人當街攔輦,砸石頭,扔雞蛋,橫豎早已一身惡臭,未來倒也不怕再添上幾項罪名。
老師尚能錦衣夜行,他為何不可?為了那個心懷明月的姑娘,縱使爛在青史裡又何妨?
姑娘既嚮往平安,那他便替她守住她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