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月不見,你變化挺大。”
何止是變化大,眼前的女子簡直快叫他認不出來了。
猶記宮變前夕,她滿身泥濘地跑去他的值房,泣訴著她阿姊以往的罪行,以及自己內心的掙紮,既是送信又是還劍的,臨走前還擺出一副失魂落魄的姿態,說什麼“要回家”,害得他也跟著失了神。
回家,回家,忠渝侯府早已被抄,如今的府宅不過是一個毫無用處的空殼子,她哪兒有家可回?
心憂之下,他讓自己的下屬跟了過去。夜禁前,下屬回來告訴他,章大人進了宮,他這才明白她的目的。
原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那位高位上的九五至尊。
她在賭,賭他對她的情深,哪怕以身為餌,哪怕讓自己身陷囹圄也在所不惜。
誠然,唐瓔對崔夫人的情誼不假,她的那些惶急、失措、掙紮、無助皆出自內心,可焦急之餘,她竟能將自己的情緒外化,巧妙利用他對她的關心來給他設套,誘他赴險。
可恨!當真是可恨!!
然而更可恨的是,當他聽到她入宮的訊息後,竟一刻也未曾猶豫,套上氅衣便馬不停蹄地趕去了五城兵馬司。
他清楚她的計謀,卻也甘願陷入這張網中。
右都禦史權柄煊赫,卻唯獨沒有兵權,他調不動兵,遂只能謊稱宮內走水,以副憲的身份壓迫邱如松即刻帶人馳援。他的話,邱如松自是不敢質疑。
至於今夜的宮變,他亦早有預料。
老師在世時就曾跟他提過,天子在蒔秋樓遇刺一事實屬異常,至於“反向障眼法”,更是他親自察覺出來的。此外,今夜福安郡王、郭傑、孫少衡、裴序、林氏兄弟,以及遠寧伯的兩位公子皆未歸府,會發生些什麼便很明顯了。
天子敏慧,向來燭照數計,算無遺策,今夜的變數,他想必早有部署,姚半雪原本不欲摻和,可他不敢拿唐瓔的性命來作賭。
不知從何時起,晨曦逐漸消退,隨之而來的,是陰風陣陣。
副憲大人獨立於寒風中,眸色冷凝,目光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女子,面容鎮定,看不出任何情緒起伏。
須臾,他走近女子,寒眸微凜,居高臨下道:“崔夫人的案件尚在審理之中,你這般算計於我,就不怕我挾私報複?”
姚半雪身材高大,足比唐瓔高了一個頭。涼風一吹,唐瓔的鼻息間頓時盈滿了男人脖頸處合歡的味道。
合歡本是清淡的甜香,可勻在姚半雪瓷白的脖頸上,卻無端染上了幾分冷肅的侵略感,透著無聲的憤怒。
饒是如此,女子卻是無畏。
她微微昂起頭,直視著眼前的男人,鹿眸在凜風中透著炯烈,“昨夜在都察院,大人不是讓我信你嗎?我……”
姚半雪聞言卻是嗤笑,“你莫同我扯這些。”
話被打斷,唐瓔並不著惱,只定定地望著他,語調堅定,“崔夫人一案,我信三司,也信大人會秉公處理。”
女子言辭懇切,姚半雪卻不為所動,只抬眸望向不遠處的晨霧,嘴角揚起若有似無的諷笑,不知是在笑自己,還是他人。
“當真是有情者賤,無情者貴。”
須臾,他垂下頭,緩緩湊近女子的耳畔,咬牙切齒道:“章寒英,你不過是仗著我對你有情輕賤我罷了!”
男人的聲音很輕,卻無端讓人心凜,平淡的語調中蓄滿了屈辱,似在竭力隱忍著什麼。
他的嗓音分明是漠然的,可那荒寂的寒眸中所透出的眼神卻刺得人心涼。
唐瓔微訝,輕賤……他為何要這樣說自己?難道……
只一瞬,她便別開了頭。
晨風中,一男一女就這樣相對僵立著,久久未動,垂首無言。
氣氛本是尷尬的,但從旁人的視角來看,兩人雖未肌膚相觸,卻煞是親暱。
姚半雪低頭時,恰逢風起,他的朱唇似有若無地掃過女子右鬢的發梢。濕霧的氤氳下,還有幾根青絲黏在男人的優美的唇峰上打轉,略顯曖昧。
僵持的二人皆未察覺出異常,一旁的君王卻是眉頭緊皺,拉住唐瓔的手便往後帶,順勢將她藏到了自己身後。
“早朝快開始了,為免誤事,副憲不若去換身兒衣服,提前去保和殿候著吧。”
黎靖北望了眼將明的天色,又轉頭看向姚半雪因奔走而淩亂的內衫,如是說道。
君王的這番話說得有些奇怪,姚半雪原本就是穿著官袍而來的,只是被藏在了大氅之下,實則無需更換,上朝前卸掉大氅即可。然而,他卻並未出聲反駁,只深深地看了君王一眼,隨即往後撤開半步,垂眸應了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