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其實俺……”他哽了哽,眼眶忽而變得紅腫,嘴唇翕動著,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背上的痛感還在加劇,扯得他五髒六腑生疼,這撕心裂肺般的痛,似要將他拉向無間地獄。
此時此刻,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飛馳而過——
若是此時不說,往後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思及此,薛四不再猶豫,扯著郭傑的袖子啞聲道:“老大,俺家祖上三代務農,俺其實壓根兒沒讀過幾本書,更不是什麼......秀才......”
不知為何,說完這句話,他似乎感覺胸口鬆快了,連帶身上的痛感也跟著減輕了不少......
“時疫、蝗災、饑荒、蠱禍,俺們青州百姓太苦了……俺爹當時也是沒辦法,才想著將俺換到東村的獵戶家裡去,與他們家的小娃娃易子而食。計劃是好的,可沒想到俺……中途…..逃了出去……是俺娘放俺跑的。俺逃出去後沒多久,俺就聽說俺的爹孃……都餓死了……”
他為謀生,貪心了一輩子,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不想對老大、兄弟們隱瞞。
畢竟他們,也是家人。
往日的一幕幕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浮現,暖光中,他好像又見到娘了。
“俺娘小時候對俺可好了!可那日,俺就那樣跑掉了,也沒讓她吃上半塊兒肉,俺真該死啊!”
說到激動處,薛四竟連聲咳嗽起來,不斷有血泡從他破碎的喉管中溢位,他的呼吸逐漸變得困難,身子也越來越冷。
也罷,生恩還完,該償死債了。
他很快就要見到他娘了。
“你別說了……”
郭傑低垂著頭,神情隱在早霧的細光裡,教人瞧不真切。
薛四卻是不聽,見他雙目赤紅,眸中似有水光溢位,急切道:“老大!俺......俺當年混入匪幫,只是為了......混口飯吃......老大心善,收留了俺,俺卻辜負……”
“這我當然知道!”
郭傑粗暴地打斷他,兩只大掌死命按在他血流不止的胸口處,語調暴烈中帶著顫抖——
“你個呆貨!哪兒有人將司馬相如和司馬遷說成一對兒的!他倆不僅都是男的,司馬遷死的時候,人司馬相如還沒出生呢!!”
薛四巨震,“老大你……”
他似乎明白了什麼,隨後又將目光轉向昔日的兄弟們,“你們都……”
其中一人哽了哽,悲憫道:“薛傻子,司馬相如的夫人……是卓文君啊。”
另一人接著道:“還有香山居士的那首詩,是‘五陵年少爭纏頭’,不是‘爭饅頭’,這都能記錯,薛四你啊,大概是真餓了……”
此言一出,眾人皆跟著點頭附和。
薛四聞言眼眶一熱,眸中淚水奔洩而出。
“原來…..你們早就知道了……”他無奈地笑了笑,“這樣也好,似我這般躲在寨子裡混吃混喝的騙子,死了便死了......兄弟們便不要覺得惋......惋惜了......”
匪幫不養閑人,這是老大立幫之初所定下的規矩。匪幫又缺文化人,他當年便是憑著所謂“秀才”的身份才在寨子裡有了立足之地。
原來,兄弟們都知道。
在那個糧資匱乏的年代,他們得知真相後不僅沒趕他走,反還願意縱著他胡說八道,留他一口飯。
此恩,他薛四,永生難報!
意識混沌間,不知是誰低語了一句——
“薛四,你可別死啊……”
老大似乎也跟著說了些什麼,那聲音很小,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離他越來越遠。
隨著胸腔內最後一絲氣息被排空,他忽覺五感盡失,身體也越來越輕。
他好像……再也無法作出回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