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周皓卿卻無暇他顧,只覺得先頭走進來那人十分眼熟。
濃粗的眉毛,碩大的痦子,以及滿臉絡腮胡……那是……郭傑!
他見過郭傑。
彼時聖上還在興中尋人,正逢齊向安七七,他不敢過府弔唁,遂去京郊偷偷燒紙,末了還被老師給訓了一頓。回到值房後,手下來報,言那盜匪頭子和陳覓在神機營打起來了,理由是那盜匪頭子說陳覓搶了他青梅竹馬的女人。
神機營是最後的防線,周皓卿當時還擔心那些銃、炮類的武器被人盜走,遂特意加強了防守,誰知盜是被沒盜,卻……
郭傑架起一支銃,輕敲尾端,幾抔凝結成塊兒的濕粉簌簌而下,落到了他的膝頭。
“啊呀,這玩意兒沾了水還真不行。”
事到如今,周皓卿哪裡還不明白,郭傑那晚的舉動僅做聲東擊西,掩人耳目之用。
他以陳覓搶她女人為藉口,蓄意挑釁,將眾人的目光聚焦到他身上,隨後趁機令人往那堆炮、銃、火藥裡摻了水,待神機營的大檢過後,再次對陳覓發起挑釁,接著摻水,周而複始,迴圈往複,直至所有的武器接連受潮,失去威力。
如此,便只能……
“郭傑!你醒醒!”
周皓卿三兩步走到郭傑跟前,盯著他的眼晴肅道:“朝廷眼下願意捧著你,只因還有用得著你的地方。想想你跟你盜匪兄弟曾經幹過的那些事兒,燒殺搶虐,為禍百姓!等那狗天子清完我們,你以為他又能容你到幾時?!!”
郭傑卻不為所動,面兒上仍掛著雲淡風輕的笑。
“本官乃石安軍參將郭傑,石安軍早於去年便被朝廷收編,是故本官並不知,周指揮使口中的‘盜匪’二字從何而來。”
周皓卿聽言怒目圓瞪,一張黢黑的臉被氣得赤紅。
半晌,才譏笑道:“草莽就是草莽,不過一群目光短淺,兩面三刀的蛇鼠之輩!”
郭傑卻懶得理會,令人將跪地的陳覓拖到天子跟前,俯首道:“稟陛下,方才承安門的異響便是他弄出來的。”
又瞥了眼周皓卿,嘻嘻續道:“今晨,陳大人做最後的部署時,臣特意給他留了只未受潮的大炮用以炸門,否則門沒炸開,臣也進不來不是。”
這話的意思,也是希望黎靖北莫跟他計較。畢竟皇宮主門被炸,也不是每任帝王都能經歷的,就算是改朝換代,承安門也不曾遭受過如此激烈的損毀。
熹光下,天子只是點了點頭,流暢的輪廓隱在忽明忽暗的燭影中,叫人看不真切。
郭傑心裡有些沒底,頓了頓,又補充道:“陛下放心,未受潮的那隻炮,臣已經令人收起來了。”
至此,黎靖北終於道了句,“做得不錯。”
郭傑舒了一口氣,微微抬眸,“那家兄入功臣墓那事兒……”
黎靖北頷首,“昔日信上所諾,朕必不辜負。”
信?
唐瓔微頓,忽而靈光一閃。
是了,信!
舉薦周惠成為石安軍的總兵後,她欲去京郊的演武場探望,臨行前卻為郭傑的野性難馴而感到頭疼。黎靖北得知後,託她捎了封密信給郭傑,郭傑閱覽完信後立即跪地,起誓對周惠和朝廷的安排表示臣服。
而今想來,那信的大致內容應是——
“你若真心歸順朝廷,令兄遺骸允入功臣墓,忠魂永駐。”
郭傑的兄長郭生曾於青州府日照縣的縣衙供職,既是忠臣,亦為良官,一生清直,愛民如子,終為疫藥所犧牲。
就算郭傑漠視錢權,卻不得不在乎郭生的官名——
他雖落草為寇,哥哥至死卻都是官身,流芳百世,享譽青州。
他可以落得一身泥,哥哥卻不行。
哥哥一輩子都是朝廷的賢官,鹹南的良民,他以自己的家國為傲,為自己的信仰而死,屍骨若有入忠臣墓的機會,他得替他抓住。
天子的條件,郭傑無法拒絕。
隨著承安門的淪陷,皇城東、西、南、北四道防線全面失守,周皓卿徹底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大勢已去,他卻安靜得出奇,一雙犀利的鷹眸死死地盯著郭傑,如毒蛇露出獠牙,似要在他身上撕出一個洞來。
“你會後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