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向安罪證確鑿,本該入昭獄聽訊,聖上念及他三朝元老的身份,又身患殘疾,在正式的判決書下達之前,僅讓他在家等候,算是給足了最後的體面。
皇帝尚且如此,而他視如父兄的老師卻……
對此,齊向安卻不覺如何,他似看穿了白袍男子隱而不發的悲憫,淺笑道:“自李有信出事之後,老師下定決心讓傅君自生自滅起,我便知到了自己將來的命運。”
聽言,白袍男子一言不發地別過頭,一道驚雷劈下,光影閃過他刀鋒般稜角分明的臉龐,對映出他眸中的陰翳。
傅君失勢前,他們三人曾在齊向安家中舉行過最後一次密談。
彼時李有信入獄一事正將傅君折磨得焦頭爛額,他和齊向安好言相勸了一番,說是會想辦法,可就在傅君走後,齊向安卻突然來了一句——
“箭美人的産業必須守住,若是守不住,那我們只能棄卒保帥了。”
這句話是老師傳達給他的,這裡的“卒”指的自然是傅君,“帥”則是指齊向安、他、以及老師及背後的産業。
傅君為老師效忠多年,嘔心瀝血,肝腦塗地,到頭來卻被當成一枚廢棋,棄若敝履,齊向安想必從那時起就已經看透了老師的心狠,若是他知道自己會有今日的下場……
“——饒是如此,我仍不悔當初。”
齊向安散開發髻,複又束好,將那方墨藍色的玉冠並了上去,目光逐漸變得深幽。
“立國之初,太祖皇帝曾定下規矩——身患殘疾之人不得入仕。”
他的發色黑白交織,偶有幾根泛著微微的枯黃,那方年輕銳氣的玉冠早已不適合他,卻被他戴得十分挺正。
“齊某寒窗苦讀近二十載,每試即冠,卻因跛足,及至慶德二十年都未能替自己謀得一官半職,若非老師竭力舉薦,怕是時至今日,我都只能留在文淵閣,沒日沒夜地替皇子皇孫們端茶侍墨……”
說起往事,他的眸中沒有不甘,只有無盡的感恩。
“塵埃落定,浮華看盡,齊某一生無所向,唯有老師所願,才是我心中的大道。”
他絮絮地說著,語調無悲無喜,一旁的白袍男子則默然從袖中取出了一隻金樽。
不多時,金樽中注滿了酒,濃液清醇,泛著琥珀色的光澤。
齊向安仰脖飲下,一盞用完,卻並未察覺到異味,唇齒間只有酒液的香醇。
他舔了舔唇角,眸中露出一絲瞭然的笑——
“是摻了箭美人的杏花釀。”
杏花釀,好酒啊,她與阿南成親之時,老師曾以此酒作為賀禮相贈,如今他要走了,老師也沒忘藉此送他一程。
箭美人無色無味,見血封喉,入腸即腐。
很快,他只來得及留下一句“你我多年情誼,替我照顧好阿南”,便側身倒下了。
阿南是齊夫人的乳名。
白袍男子尚未來得及表態,齊向安就已經停止了呼吸。
他走得很安詳,雙眸緊閉,容色平淡,乍看之下彷彿只是睡著了,只鬢角處微微漏出了幾縷細碎的花發,顯得有些淩亂。
許是兔死狐悲的傷感作祟,明知不該觸碰屍體,白袍男子還是忍不住將那些亂發掖了回去,而後雙掌合十,傾身跪拜。臨走前,他最後看了眼齊向安,眸中悲色更重。
從今往後,真的就只剩他一個人了。
朔風起,有樹葉被勁風無情吹落,顫巍巍地降臨在土地上,同其他落葉一起,被來來往往的行人碾落成泥。
那是被主樹淘汰的一片枯葉。
主樹那般粗壯,它卻那般渺小,枯葉死後,還會有無數年輕的生命前僕後繼,為主樹的枝繁葉茂添磚加瓦,而枯葉的死,悄無聲息,無人問津。
黎明將至,暴雨侵襲,悶濕的甬道內充斥著濃厚的血腥味。
這是唐瓔第二次探訪昭獄,不同於上回見到孟阿婆的忐忑,此刻的她心沉如水,清寒的面容上透著前所未有的凝肅。
在錦衣衛的指引下,她步履未停,依次穿過排排暗房,終於,一盞茶的功夫後,在一間寬闊的牢房門口停了下來。
“章大人,到了。”
錦衣衛為她開啟牢門,悄聲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