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瓔一頓,她職級雖小,朱又華卻對她向來客氣,從未給她安排過瑣事,如今讓她留下來斟茶,想必是有些話想說,還是得避開易顯的那種。
思及此,她的思緒逐漸凝重了起來,抬眼看向主位上的人。
姚思源顯然也注意到了她,卻並未過多表示,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轉頭對朱又華笑了笑。
“朱大人明知我祖籍青州,卻還故意詢問我是否有落腳之處,可是想尋個由頭將我單獨留下來說話?”
姚思源混跡官場多年,哪兒會聽不懂朱又華的弦外之音,原是打算回老宅的,聽他這一說,當即便選擇留了下來。
朱又華訕然,理雖如此,話可不興挑明瞭說,遂找補道:“尚書大人哪裡的話,您的祖宅有些遠,下官只是心憂大人出行不便罷了。”
見他不肯明說,姚思源倒也不惱,含著笑等著他繼續。
朱又華咳嗽一聲,含蓄道:“去歲賑災的款項,每一筆都是在下官的監督下謄錄到賬簿上去的,大體上並無差池,然而除開帳目外,某個地方倒是有些蹊蹺。”
姚思源“哦”了一聲,從善如流道:“詳細說說。”
朱又華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神色,頓了頓,續道:“蝗災始於去年五月,彼時地裡草木俱盡,路上餓殍遍野,青州宛如人間煉獄......之後的八月,農戶們用上了一種特殊的肥料,短短兩個月,地裡竟都長出了莊稼,而且長勢喜人,遠超一般農作物……”
此類情況姚思源在來之前已經聽聖上提過了,皺眉催促道:“然後呢?”
朱又華的眼睛左右瞟了瞟,又道:“那肥料的方子原是小易大人想的,裡頭有一味香肥極其珍貴,價格不菲,佃戶們負擔不起,一個名叫唐珏的義商便自掏腰包替他們墊付了,事後倒也沒讓他們還錢,而是採取了返糧的方式——日後若是收成好,佃戶們用糧食將欠的香肥錢補齊即可,若是收成差,不補也成,聲稱絕不多百姓賺一分錢。”
說到此處,朱又華臉色發僵,聲音也小了下去,“至於如今出問題的是不是這味香肥,下官便不知了……”
姚思源聽言不置可否,唐瓔卻直皺眉——
唐珏爵位被削後,侯府也跟著被抄了,他哪兒來的餘錢賑濟災民?
還有這個朱又華......想必一早就察覺到蹊蹺了,可即使如此,她和姚半雪來了一個多月他不說,卻偏巧卡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往上報,明顯是不想趟這趟渾水。
他之前之所以不報,恐是怕得罪什麼人,畢竟姚半雪來意不明,而她又是個七品小官,還不足以撼動整個青州府的根系,而如今又選擇上報,不過是因為出了事兒,姚思源又突然帶著聖意突然造訪,慌急之下,他須得想辦法將自己給摘幹淨了。
“一旦牽扯到自身利益,人人都只會想著明哲保身。”
唐瓔走神間,一道凜冽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朱又華不知何時早已離開。
姚半雪一襲白衣,自迴廊處穿過,帶著一身清寒之氣,也不知朱又華的話他聽去了多少。
他遙望她,隔著碧波水榭,眉宇間凝結著漠然——
“失望了嗎?這就是官場。”
唐瓔搖頭,“朱又華其人慣會見風使舵,趨利避害,我早有預料。”
她回望著她,鹿眸微彎,隱含了幾分慧黠,“但姚大人若是如此,我會很失望。”
秋風拂過,帶起一陣桂香,清甜的花香在空中浮動,膩得他心間發癢,手指也不自覺蜷縮了寸許。
一聲雁鳴打斷了他的思緒,姚半雪將手隱入袖中,不再看唐瓔,轉身朝主位上的人行禮——
“見過伯父。”
他倆竟是親戚……
唐瓔看看姚思源,又看看姚半雪,一個老謀深算,一個冷漠板正,端看面相倒真看不出兩人是一家的。
姚思源彎著眸,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穿巡,片刻,忽而露出不懷好意的笑,指著唐瓔打趣道:“這位是赤芒的夫人?”
唐瓔皺眉,只覺他是故意為之,朱又華方才分明介紹過她,她又穿著官袍,他豈會不知她身份?
更何況……姚思源既為姚半雪的伯父,他侄兒成沒成親他會不知道?
姚半雪聽言,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寒聲道:“此人乃山東道監察禦史章寒英,廣安三年進士出身,先後擔任過維揚仵作,都察院照磨所都事,於科舉貪墨案、禁毒販制案皆有突出表現,此番特被陛下派來青州府巡視農田。”
他停頓片刻,清咳一聲道:“侄兒與她不熟,只是偶然有過數面之緣罷了。”
姚思源斜了他一眼,不熟你還說這麼多……恐怕連你老子的履歷都背不得這麼熟吧……
他頗覺無趣,不甚在意地“哦”了一聲,忽又想起一事,肅容道:“你也許久未回青州了,後日重陽,隨我去墓園看看忱瓊吧。”
姚半雪頓了頓,斂眸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