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衡皺眉,顯然不太在意道信的死,直接問他: “毒物怎麼來的?”
李勝嶼的目光挪向自己寬大的手,掌心幹燥而溫潤,無形中卻早已染滿鮮血,“朱大人給的。”他垂著頭,目光蕭索,“他說此毒一劍封喉,若一朝蔣、封二人不慎露了餡,也讓我用此毒給他們做個了結。”
“追殺姚大人和娘…章寒英的刺客,也是你派去的?”
“是。”
李勝嶼點頭,“範大人身死當日,焦畢倫從貢院回來後告訴我,有個剛入職的女仵作也去了貢院,還打著章同知的名號專程去江臨的號舍看了看...那仵作是姚大人親自安排進府署的,而蔣、封二人的稿紙就存在貢院內,由此我便將目光轉向了姚大人,疑心這仵作或是他特意派去貢院打探的,遂吩咐楚捨去將兩人解決了。”
想起那日廢巷內,少女中了毒,綿軟無力,倚席而臥的孱弱模樣,孫少衡目光微沉,冷笑出聲,“你殺人倒是挺果決的。”
李勝嶼握緊了拳,指節泛白,手臂上青筋暴露,他望向腳下的草蓆,緊緊地咬著後槽牙,目光突然變得狠絕,“左右江臨和道信都已經被我殺了,佟娘卻還是沒能被救出來,索性也不差這一兩條人命。”
他也不是沒想過直接舉報朱青陌,可佟敏畢竟是朱青陌的家眷,舞弊受賄乃大罪,一旦朱青陌伏法,等著佟敏不是教坊司就是流放之罪,嚴重一點的,甚至還會跟他一起丟了命。而朱青陌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會有恃無恐,將他拿捏得死死的。
孫少衡對他的激憤置若罔聞,迅速捕捉到他話語中的疑點,冷聲問:“那日行刺姚大人與章寒英的殺手分明有兩人,錦衣衛趕到永樂巷將他二人擒住後,他們幾乎是當場就自盡了,怎會是楚捨去殺的人?”
“人不是楚舍殺的。”李勝嶼舔了舔幹涸的唇,聲音嘶啞,“殺手是千秋閣的人,是楚舍聯系的他們。”
“千秋閣?”
孫少衡皺眉,神情變得凝重起來,“你的那個侍衛是怎麼跟千秋閣的人扯到一起的?”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李勝嶼陷入沉思,“我聽楚舍說,千秋閣有個專門的殺手組織,裡頭的人個個訓練有素,武藝高超,辦事留哦,且鮮有失手。尋常人若是有需要,可花重金買人命,然而有時候,閣中人也會視情況無償接些單子。”
千秋閣的一命重金難求,李勝嶼的家並不富裕,根本買不起人命,楚舍就更不用說了,既然不是買來的,那就勢必屬於千秋閣接的無償單了,只是這閣主為何肯無償接下這單呢?莫非姚、唐二人跟他有私仇?
孫少衡兀自思索著,外間匆匆跑進來一個錦衣衛。那人看了李勝嶼一眼,附在孫少衡耳邊小聲道:“大人,朱大人到了。”
孫少衡點點頭,將地方騰給宋懷州,走出了牢房。
朱青陌是朝廷的三品大官,他若犯了罪,理應被押解回京交由刑部問話,再由大理寺複核,可陛下也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令他務必在維揚拿到朱青陌的口供。
他到時,朱青陌已經在堂內候著了。孫少衡是從三品的指揮同知,朱青陌的官位比他還高了一級,雖說錦衣衛的權力並不受制於高階官員,但朱青陌到底是一部侍郎,他也不好直接讓他跪著,遂遣散了差役,示意他站著回話。
“布政使司的範喬大人,可是你殺的?”他問出了帝王最關心的話。
“是。”朱青陌毫不猶豫地就承認了。
他一身書卷氣,眉眼溫和,舉手頭足間都是一副儒雅淡然的姿態,很難讓人把他和秋闈受賄案的主謀聯系起來。
“十一月初九,我突然接到範喬的來信,他讓我緊急去一趟府署。在信中,他說他已查明靈桑寺那位去世的比丘同江臨的父子關系,又想起江臨臨死前在鹿鳴宴上的那番指控,懷疑此次秋闈或許真有舞弊行為的存在,而四位主、同考官中,唯有我跟他有過袍澤之誼,是以想找我商量一二。”
道信一死,範喬想必也已經大致猜到受賄案的原委了,只是還不確定哪位考官參與了其中,秉承著對同僚的信任,他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約了這位老友前去密談,而正是這份信任,將他徹底送上了絕路。
到了府署後,兩人沒有驚動任何人,找了塊隱蔽的地方就開始梳理起案件的始末,原本一切順利,直到範喬提起封嗣帶阿魏水進入考場的事。
“朱兄,說起來,有一事倒有些蹊蹺。”
月夜寒星下,那位年輕的布政使一臉凝肅,對著昔日的同僚送上了一句句致命之言,“第一場考試前,有個名叫封嗣的生員帶了壺裝著阿魏水的酒囊入場,被李思被攔下了。阿魏可治腹痛,那個封嗣向我解釋完情況後,我憐其病症與家妹相似,遂做主允他帶將酒囊了進去...後來在桂榜上看到他位列第二時,我還挺為他高興的。”
說到此處,他皺了皺眉,“可蹊蹺的是,第三場考試前,我又遇到個攜帶裝著阿魏水酒囊進來的生員,心下雖有些疑惑,卻也沒多想,直到那人的名字出現在桂榜榜首時,我才猛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朱兄?”他見朱青陌沉著個臉,半天不說話,還以為他有什麼心事。
豈料這位同伴在他叫了他名字後,立馬換了個臉色,“我沒事,你繼續說。”
範喬點點頭,“還有昨日死在靈桑寺的比丘,那人似乎是江臨的生父。你看啊,江臨死了還不到三個月,他父親就去世了,而且據說也是死與中毒,這麼一聯想,怎麼都感覺像是被人滅口的。”他頓了頓,“如此說來,江臨那日在鹿鳴宴上的指控似乎也不無道理。”
聽到這裡,朱青陌的手指開始抑制不住地顫抖,範喬卻沒注意到,他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謹慎道,“我懷疑,江臨的父親被滅口,有可能是他知道了點什麼,亦或是有人擔心他知道了點什麼。”
他一步步接近真相,說的正興起,絲毫未察覺背後的友人早已舉起了石塊,猛地朝他砸下。
朱青陌閉上眼睛,範喬的死狀仍舊歷歷在目...饒是他手上已經沾染過不少人命,但這卻是頭一次自己親自動手,一想到範喬那溫熱的血液噴濺到自己指間的觸感,他瞬間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很快,他沉靜下來,緊盯著孫少衡一字一頓道:“所有我做過的事,我都願悉數招供,還望朝廷依言放過我朱家人。”
朱家雖不算百年望族,但到底出過朱明鏡這樣的當世大儒,還是位能與劉、陸、鐘三人並駕齊驅的三朝元老,是以門規格外森嚴。朱青陌作為朱明鏡的侄子,若是就此被捕,礙了朱明鏡的清譽,他族中人恐怕連他父母都不會放過。
朱青陌這話的意思很簡單,他願意為自己所犯的過錯付出代價,並提供一些額外的線索將功補過,唯求朝廷保全他父母不要受到族中人怒火的波及。
孫少衡心下了然。很明顯,朱青陌已經同那位達成了某項交易,交易的內容他並不清楚,錦衣衛雖為天子近衛,享有諸多特權,但聖心難測,那位也並非任何事情都樂意跟他們這群人分享的,他只管依令辦事就是。
他喊來幾個差役,指著朱青陌吩咐道:“帶下去,擇日押往京師。”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