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的一連聲答應。
銀環走近房門,看著混做一團的影子晃動散開,他輕輕拉開房門,探出腦袋。老舊的門板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掌櫃聞聲一抬頭,被銀環嚇了一跳:“冷大夫您怎麼出來了。”他面帶訕色,“可是打攪您了,哎呦,實在不好意思……”
他還要致歉,銀環已然搖頭,言語和氣聲音清軟:“客氣了,不過是還未睡。倒是要勞煩掌櫃的打桶熱水來。”
掌櫃面帶困惑,不是才不久打了熱水洗漱了。
卻見銀環大半個人藏在門後,微潮的發自背後滑落,他朝深夜策馬而來的客人招了招手:“別擠著手下人了,大冷天的竟叫人覺也睡不好跟著你喝西北風。”
實在是銀環面上的神色太平靜,太理所當然,蘇夢枕下意識便順著他朝他走了一步,任由他拉著自己的衣袖拽到身後。看著他掏出兩塊碎銀子囑咐掌櫃,不僅要熱水素面還要熱粥小菜薑茶火盆,細致的不像個江湖人。
看在銀子的份上,掌櫃的哪有不答應的,喜滋滋的便下樓去了。他可知道,這位大夫看著年輕,那是有真本事的,他家小兒前兩日發熱便得了冷大夫的恩,怎麼說也該將事情妥妥帖帖的辦了。
跟隨蘇夢枕而來的幾個漢子面面相覷,最後撓頭的撓頭摸下巴的摸下巴,半句話沒有,各自將房間分了。至於,進了屋後是否驚詫好奇便無人知曉了。
銀環將門一關,轉頭打量了兩眼蘇夢枕。
蘇夢枕垂著眼,手握拳抵在唇上,低低的壓抑的不住的咳嗽。
黑沉沉的鬥篷壓在他的肩頭,將清瘦的身軀空蕩蕩的籠罩起來,此時因為他壓制不住的咳嗽而如風中枯葉般顫抖起來。
銀環瞪了他兩眼,待蘇夢枕稍緩過來些才拉著人到桌邊坐下。
開啟收拾齊整的藥箱找出兩瓶藥來,又用鐵夾子翻了翻碳火,試了試桌上的茶水,確認還是熱的才倒出一杯。他熟練妥帖又不容拒絕的餵了蘇夢枕一把藥丸,遞過熱水叫他吞下去別噎著了。
叫人喝了溫茶就著碳火烤烤暖和,自己卻只披著外衫忙碌起來。
蘇夢枕近乎溫順的吃下藥丸,捏著粗糙的瓷杯一口一口嚥下溫熱的水,藥丸有些大卡在喉嚨裡頭不上不下,他只好又咽了兩杯,才感覺藥丸順著喉道慢慢往下滑落。忍著沒有錘兩下胸口緩解這種被噎住的難言感受,只覺得藥丸苦澀的氣味從腹部喉嚨一路蔓延至舌根。好在他是個習慣泡在藥罐子裡的人。
銀環自然又熟練的解開蘇夢枕的鬥篷到門邊抖了抖,抖直了掛到屏風上,又從屏風後端來半盆熱水放到蘇夢枕面前,拉過他的手放進溫熱的水裡,聲音並不同方才少年清亮的嗓音,而是蘇夢枕熟悉的溫軟:“明知道自己身體不好,怎麼大老遠跑這兒來了?什麼事急成這樣,你也多顧著自己些,什麼事做成做不成都得你著身子先撐得住,再多都是虛的。”
也不過蘇夢枕吃個藥的功夫,銀環便忙得滿屋子亂轉。蘇夢枕還沒來得及開口,手便被溫熱的清水包裹浸沒。他握著韁繩奔波半宿,雙手早就凍得冰了,一時半刻緩不過來,僵硬的在水中展開。
凍得狠了,一時是覺不出暖的。
銀環往水中灑了些藥粉,站在桌邊,雙手也浸入水中慢慢的按揉著蘇夢枕僵硬冰冷的手指。
於是溫暖便在指縫糾纏間絲絲縷縷的滲浸皮肉骨血中。
“問你話呢?還是什麼生死存亡的大事,不能叫我知道的?”
蘇夢枕望著面前的人,風霜雨雪將他稚氣的眉眼磨礪得淩厲起來,眼角眉梢染著淺淺的冷意,帶著說不出的疏離冷清。可他低垂了眉眼,專心的撫按過他指節,言語平和又柔軟,皆是歲月磨不去的熟稔自在。
這讓他整個人都顯得矛盾起來。
蘇夢枕搖頭:“能有什麼你不能知曉的。”他頓了頓,“我出趟門又能算什麼難得的大事。”
銀環私有所感,抬眼望他,蘇夢枕不躲不避。
門外傳來敲門聲,是掌櫃的來送吃食熱水了。
銀環複垂了眼,取了一邊的面巾將蘇夢枕兩隻手一股腦的包起來,攏著搭在肩頭的外衫自去開了門。
掌櫃得銀錢,做起事來自然無不盡心,與小二一起三兩下將冷水搬了出去換了新的,老闆娘端了熱粥熱菜並裝滿碳火的火盆,還另給了兩個湯婆子。
銀環督促著蘇夢枕用了吃食,又見熱水不快些便要涼了,催促著蘇夢枕快些洗漱。
他這樣熟練,好像已經看顧過蘇夢枕無數個年月,才能在蘇夢枕一語還未發便準備好了一切,無處不妥當妥帖。
於是,兩個人竟誰也沒再續一句之前的話題,蘇夢枕究竟為了什麼而來。
一個沉默著順從另一個人所有的安排,一個則一會兒取皂角一會兒取衣裳,還要顧著在水涼之前幫蘇夢枕洗頭發,一副忙的腳打後腦勺的模樣。
一通下來,蘇夢枕換好衣裳,銀環也熱出了一身汗,澡算是全白洗了。
他嘆了口氣,將蘇夢枕往束發的銅鏡前一按,叫人做好。自己則接過擦頭發的活計,仔細的將長發上的水分吸幹。
“冷不冷?要不再將碳火端近些?”
夜風怕打著老舊的窗,啪啪作響。
蘇夢枕思索了半晌,沉默了半晌,望著身後人低垂眼眸映在銅鏡中影影綽綽的身影。他看不清他的神情,辯不明他的思欲,只好去問他:“銀環,你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