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月升,陰雲半遮。
青色的亮光在黑暗中浮起。螢火蟲在飛。
院中驚鹿旁的淺池中,偶爾映照出它們慌亂的瞬間。
“元和二年,醍醐寺的僧人們用七百盞螢火燈籠超度戰死者。”幸村閑閑開口,“因為那時候人們相信,每一隻螢火蟲裡,都住著一個不願輪回的鬼魂。”
“我那時候還同木手笑話過他們愚蠢。”幸村眨了下眼睛,“我過去笑他們看不清‘死’的存在,後來我才知道,人類這樣做不是因為不懂,而是因為不想懂。”
德川一下下捋著幸村的頭發,懷中人蒼白的脖頸正泛起珍珠母貝般的光,與淺池中星星點點的螢火遙相呼應。
見德川不願意接話,幸村自然而然地說起其他,“這些螢火蟲是我很早就識得的,它們一開始都生在水裡。”
“螢火蟲也會成仙嗎?”
“也會,但是和人類觀念裡的‘仙’不太一樣,他們會有靈智,但是沒有命數。”幸村思索著解釋的方式,“無論如何,只要他們長到一定時日,就都要離開水去到陸地上,發出這種光亮來的。”
“而只要他們開始發光,就只剩下十多天的命數而已。”幸村忽然笑了一下,“風多很喜歡他們,總是追著它們跑來跑去,所以看到他們總會想起風多的歪理——生命越短暫,越惹人戀愛。”
德川蹙眉:“精市。”
“我倒覺得未必。”幸村打斷他,忽然挺起上半身湊近,讓呼吸拂過德川的耳垂,“我活得這樣久了,不也還是得你的喜歡?”
德川愣了下,終於露出個淡淡的笑來:“嗯。”他注視著他,眉眼亦映著點點螢火,“喜歡,很喜歡。”
他說得太過認真,倒是讓原本只是為了逗弄一下愛人的幸村一時間接不上話,於是便只得錯開對視,軟軟地躺了回去。
“你這樣一問我倒是想起來了,很早之前,有一隻螢火蟲靈智開的格外早,他在離開水面‘赴死’之前突然問我,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幸村的視線隨著那些微光遊移,“我那會兒告訴他,是求真。”
德川眉一挑:“求真?”
幸村睨了含笑的人一眼,“是啊,那時候覺得,無非就是求一個萬物運轉之道、本源之法。”
“後來我再想要告訴他別的答案,也是不能夠了。”這樣說著,他將一隻手舉到德川眼前,此時,一隻飛蟲破水而出,顫巍巍飛過來停在了他的指節。這小東西尾部的光芒在夜風中明滅不定,翅膀泛著琉璃色,映得幸村蒼白的肌膚多了幾分虛幻的豔色。
“你看它,只因隨了自性,便生出如此神妙變化。”說罷他隨手放開,讓那螢火蟲飛去,意有所指:“對它們來說,擁有這一刻,便為極樂。”
德川抓過那隻蒼白的手:“須臾獲得,恆久失卻,便永無安寧。”
“苦即是愛,愛即是苦,苦樂悲歡無極,不過因著愛的慾念,不知足,便不停息。”他話鋒一轉,“而這也是三千世界繁榮盎然的源起。或許,也是生命的真義。”
“你不勸我徹悟,反倒贊美這報應輪回之苦,助長我的糾纏?”德川笑著一下下輕吻他的手腕,唇齒之下,是汩汩脈搏。
幸村的手指摩挲著愛人的耳垂,下一瞬,他突然發力掙脫,緊緊扣=住德川的後頸,將人拉到自己眼前。
德川的碎發遮擋了幸村視線裡的光。
“我不要你徹悟。”幸村吻他,“畢竟我死時,是一定要帶上你的。”
黑暗中,德川眼睫之下的瞳孔猛地收縮,旋即映出幸村那一雙深情的、瘋狂的眼睛。
那個瞬間,愛意終究釀成了最上乘的鳩酒。
他們舉杯相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