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滿朝文武經歷了史上無比荒誕的送靈儀式。
走在隊伍最前方的是個斜眼歪嘴、口滴涎液的皇子,他被左右宮人攙架著前行,時而躁動不安的嚎叫扭動,時而胡亂揮舞著手裡白幡發脾氣打人,過不多時開始啊啊的哭,稍頃又咯咯的笑。
皇都長街之上,怪誕的刺耳尖鬧聲不絕於耳,與本該莊嚴肅穆的國喪奠儀格格不入,簡直荒誕滑稽,令人啼笑皆非!
與之相比,國喪的倉促簡陋、大行皇帝與先儲君的棺槨同日入陵、甚至周首輔與兗王因哀毀過甚未預此間喪儀等,反倒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其後披麻戴孝的文武群臣寂若死灰,不少人面色青白,閉眼撫胸急喘粗氣。更有扶棺的國朝重臣直接氣急攻心厥過去,被宮中禁衛無聲拖走。
此間訊息很快就傳到了周府,本就命若懸絲的周首輔驚聞此鬧劇,當即就出氣多進氣少,差點隨先帝與先儲君而去。
那皇三子,先帝都不承認的存在,姬寅禮卻將其從冷宮放出、更還以皇長子身份參與國朝喪典,當真是其心可誅啊!
直至棺槨入陵,地宮封閉,闔朝百官哭喪畢啟程歸來時,大半朝臣仍渾噩不止。自皇三子被公孫桓帶到人前那刻,他們就似靈魂出竅,知情的還好,勉強記起這位生來不詳的禁忌在,不知情的驟然直面那涎溢襟袍的皇三子,霎時如遭雷擊!
無他,這位皇三子年歲居長於皇五子、皇六子。
而當日宣治殿內朝中各派系為‘立長’‘立賢’爭個昏天地暗,最終在無嫡立長的正統大義面前,‘立長’壓過了‘立賢’。他們滿心以為的‘立長’是兩位稚齡殿下的居長者,如何料到會憑空出現個,皇三子?
便是從前知曉這位殿下存在的人,怕在當時也沒記起這位。一個被先皇及宗室忽略十多載的傻皇子,一個被禁中秘其訊息的存在,要他們一時半會如何記得起來?
立長,立長!若當真立了涎垂龍袞的新君,那滿朝臣工便要清譽盡喪,他日青史鐵筆,庸臣之名必貽後世!這簡直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可若不立……國朝大事豈當兒戲?既是立長,自是無關賢愚,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當日宣治殿內,他們這些臣工已經聯署了勸進表彰、百官誓書,三公九卿硃砂署押,存於蘭臺秘府為憑。
換言之,皇三子踐祚之議已成定局,再無更易之機。
兗王未令其在柩前即刻登基,已算是給足群臣反應時間。
國喪之後,便是要準備新君繼位大典。
較之倉促如兒戲般的國喪典儀,新君登基大典則被上頭給予了足足一月的準備時間。
饒是時間相對充裕,各部衙門依舊忙得腳不沾地,緊鑼密鼓的準備著新君繼位的各項工作。尤其是翰林院,不僅要恭撰傳位詔書,還要制登基儀注、修告忌天地祝文、編纂嗣統寶訓、硃筆點勘金匱玉冊丹陛文移等。
就連陳今昭與鹿衡玉這等邊緣人物都被派上了用場,與其他編修一道備太廟謁祖典冊。
接下來的一個月,陳今昭忙得昏天地暗,日日披星戴月而歸,直累得她下值歸家後連飯都顧不上吃幾口,恨不能倒頭就睡。
不過雖是忙累,可較之獲派登基大典實錄之職、須秉筆直書新君德音的同僚,她的這點累當即就不算什麼了。沒見她的那位同僚短短几日時間嘴上就起了燎泡,人也消瘦了許多,整日愁眉苦臉如喪考妣,讓人看著都覺可憐。
這期間,朝中發生了件大事——病中的周首輔用了封駁之權,上書駁斥了立皇三子為帝的提議。此事很快就傳遍了朝野,各部衙門對此反應不一,在一定範圍引發了喧譁。
當日,兗王就以硃批給了批覆,僅兩句——
以幼凌長,不符倫常之道;
首輔廢長立幼,恐有攝幼主而總萬機之嫌。
僅此二句,周府沉寂下來,也讓觀望事態發展的那些兩朝老臣們幾多嘆息。
昔年他們以倫常壓了文帝廢長立幼之念時,何曾想到今日會被兗王反以倫常二字回敬。倫常二字重重壓下,周首輔還能再如何駁斥,總不能自打嘴巴,昭告天下昔年進言皆是他一國輔臣的莠言亂政。
再有諸多不甘,如今也只能接受現實。
得到批覆的周首輔其心緒如何起伏眾人不知,只知當夜太醫院的半數太醫都進了周府,兗王還命人送過去兩車上好藥材。
京中諸多府邸燈火徹夜通明,直至翌日得知周府並未掛白,朝臣們才長鬆了一口氣。周首輔德高望重,深受百官信服,另一方面,他們也希望新皇登基大典能順利進行,不再節外生枝。京中動亂太久,誰都渴望早日恢復安穩的生活。
六月初五,天朗氣清,是欽天監卜算的黃道吉日。
卯初時分,鴻臚寺官引王公百官於宣治殿前依品級列班,數千人垂首靜候。吉時將至,三聲靜鞭響徹雲霄,丹陛大樂奏《慶平之章》。
“開——”伴隨贊禮官高宣,宮門前持戟武士整齊劃一推開莊嚴巍峨的硃紅殿門,重重宮門次第洞開,晨曦的第一縷金輝刺破雲層,普照在自宣治殿前延伸而出的蟠龍御道上。
王公百官抬目遠迎,就見御道盡頭,兩道人影沿著次第排開的五色儀仗,踩著蟠龍毯於編鐘的清越聲中緩步走來。
左側那人身量極高,牽著旁邊新君的手,雍容雅步,襟度恢廓,玄色織金五爪團龍蟒袍衣襬隨步幅漾開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