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仁從來沒跟家裡的任何人說過軟話,他參加了一輩子革命,反封建、創民主,卻在家裡當起了皇帝。
屋內燈光昏黃,李武好像從來沒有這樣仔細端詳過父親,他的臉怎麼皺成這樣了?那個上過戰場、剛強堅毅的父親、那個無所不能、異常嚴厲的父親去哪兒了?
面前這個驟然彎下腰來,訴說自己沒本事的人真的是自己的父親嗎?
他真的老了,想到這裡,李武的內心竟無比震撼。
“我去商量商量。”李武垂頭妥協道。
他從小到大被忽視,對於父母的偏心痛恨至極。李武小時候怕他們,大一點兒開始討好他們,結婚後開始看清他們,現在是瞧不上他們,想躲著他們,又有點心疼他們。
畢竟他們也養大了自己,給他蓋房,娶了媳婦兒,李武一直在說服自己對他們有責任,反複向自己強調他也是愛著父母的。
有時候李武都嘲笑自己,果然是屬雞的,總是記吃不記打,他沒辦法只有愛,也沒辦法只有恨,他總是遊走在恨與愛的中間地帶。
都說愛情不講道理,其實親情才是最講不清道理的。父母的愛與否定都如鯁在喉,偏偏李武又是個肩膀寬闊的男人,或者說他潛意識裡還想討好,這讓他對父母的要求總是心軟,總想成全。
“哎!哎!行!”趙梅欣喜道:“有信兒了,你就趕緊回來告訴一聲兒;還有啊老二,你在外面安心掙錢,家裡一切都放心,你們四個小時候,你爸三五年才回來一次,我帶你們帶得好著呢。”
一個老年女性,她被丈夫無視、打壓,被婚姻束縛、剝削,甚至被奴役了一輩子。她所受的苦沒有人能理解,她自己也無能改變,她是可憐的,也是精明刻薄的,甚至沒活明白的,她要讓她的兒媳婦也經歷這一切。
我痛苦過,憑什麼你不痛苦?
“媽,你是讓我回來,還是不讓我回來?怎麼說出來的話還自相矛盾呢?”李武盡量用輕松的話調跟她打趣。
“你能幫襯你弟弟,媽這是太高興了。”
“爸,媽,馬上要收麥子了,小惠挺著六七個月的大肚子,我要是回不來,你們找人幫她收一下,成嗎?”李武正色問道。
“成,成,成,你放心吧。”趙梅信誓旦旦地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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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小兩口躺在炕上說貼己話,李武用商量的語氣道:“小惠,今天爸問我能不能把老三帶去北京幹活兒。”
王惠仰起臉,皺著眉,“不能啊,你沒答應吧?”
李武聞著她的長發,耳語道:“我說商量商量。”
“有什麼好商量的?大哥為什麼搬走?為什麼離咱們都遠遠的?”王惠輕輕錘他胸口一拳,“你把他帶去北京,再把三哥的攤子砸了?”
“是,我知道,這不沒答應呢嗎?”李武摟過她,輕輕順她的脊背,“主要今天是爸跟我說的,爸還用那種特別服軟兒的語氣。”
王惠伸手指著他的鼻尖,警告道:“你別心軟我告訴你,跟大哥大嫂學學,你看他們兩口子一走天地皆寬,臨走前還讓爸媽贊助了一大筆,你能不能別往身上背不屬於你的包袱?”
“說是那麼說,我這不是也有私心嗎?”李武說。
“什麼私心?”王惠問。
“其實我在外面呆得挺不踏實的,你一個柔弱的女人在家,哄著三歲半的爭爭,牽掛著一歲半的昭昭,馬上又要生小老三;接下來地裡要收麥子,收完麥子種棒子,種完棒子澆水、打藥、拔草、間苗兒,間完苗兒棒子地就起來了,比人還高的青紗帳,你說要我怎麼放心你一個人在家?”
王惠枕在他的胸口,望著他的側臉,默不作聲。
“退一萬步說,你自己打理不了田地,咱不種地了,就你們娘兒倆住這方小院兒,你年輕漂亮、白嫩水靈,閨女也聰明可愛,萬一有壞人惦記上怎麼辦?我在外面就是掙多少錢也不踏實呀?”
李武不是嚇唬王惠,那個年代沒有監控,沒有完整的dna資料庫,農村的小夥子們普遍學歷不高,很多人一進入社會就開始闖蕩江湖,不是想幹幾票大的穩做大哥,就是想幹幾票大的退隱江湖,所以社會治安非常之亂,2000年後經歷了三次全國嚴打,治安才慢慢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