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讓侍衛,小心將裝著鋼琴的大箱子搬到武英殿外的月臺上。開箱,除塵,忙活了好一陣子。武英殿殿前開闊,金水河三面環繞。這架胡桃木色的龐大玩具,像一幢屋子。隆裕走近鋼琴,聞到一股特殊的木料的香氣,這木料與所有她嘗過的滋味別有不同。皇後眼裡充溢著慾望。皇後想要嘗嘗那深紅色的琴箱。然而皇後不得不小心剋制,也剋制因緩解慾望想要吃手的沖動。皇後的聲音微微發抖,問,皇上這是要做什麼?皇帝說,自這件樂器進了宮,就從來沒有人奏響它。即便它無非僅僅是外藩進貢之物,我們卻將其束之高閣,任上面落滿灰塵,畢竟有失我大國之儀。況且,它是先祖盛世之藏,今日奏響它,是為了以盛世的華章作為勉勵。
即便是太後,也找不出這句話裡的缺陷。我想。
這是一個輝煌的下午。皇帝命人叫來調音師,為這架鋼琴調音試音。皇帝懂得這架器物各處的名稱,聽來像是皇帝對它的原理已經瞭如指掌。調音師是皇室遠親,早年旅居英國,頗通音律。調音師本打算行九叩之禮,皇帝厭煩這繁瑣的禮儀便免去了。調音師從鋼琴後面鑽了進去。從我所在的地方看就是這樣。皇帝一開始坐在龍椅上瞧著,後來忍不住走到鋼琴後面一探究竟。再後來,皇帝讓人褪去身上的袍子,竟也鑽進了進去。皇帝讓皇後,妃子,站在原地,等著聽跟音樂盒子裡一樣的聲音。這架鋼琴的屋子裡,現在不僅裝了調音師,還裝下了皇帝。可真是一個極特別的音樂盒子。
夕陽將月臺染成赤金色。我注意到,從皇帝開始說起玩具的那個夜晚,皇帝令人憂慮的口吃之疾已不治而愈。我忍著不說出來,唯恐一經提醒,那討厭的病症就又回來。皇帝言語流暢,像是綿延的泉水,聲調溫和又似春風,在說話的當兒,皇帝雙眼放光,這光芒使得摩羅花的陰影退縮,也散去了我心頭的霧水。
從鋼琴裡傳來嘀嗒嘀嗒的聲響。在經過長時間調音後,皇帝和他的調音師從盒子裡鑽了出來,臉上衣服上沾滿了塵土和蛛網。皇帝很快活。這般快活在海戰後還是第一次。月臺上只設一把龍椅,皇帝命人將龍椅搬在鋼琴前,自個兒先坐下。隨後,皇帝命他的調音師也坐下。調音師戰戰兢兢,過於緊張。皇帝只好以責罰威脅,才將調音師安頓在龍椅裡。從鋼琴裡傳來清脆又深沉的聲音。皇帝全神瞧著調音師的手指。皇帝熟通音律,盡管鋼琴是西洋,鋼琴在宮裡存了上百年,要恢複更好的音色,需要假以時日精心護理,還要更換些新的零件,不過,即便現在,這架鋼琴音色準確,音域寬廣而明亮,演奏並無妨礙。
“連這架最大的玩具也修好了,這是朕一直以來渴望做到的。”
“皇上,演奏鋼琴需要長期的學習和練習。”調音師說。
皇帝小心在鋼琴上按了幾下,以熟悉琴鍵的位置和音準。
誰也無法知道皇帝為何能自顧自奏出曲子來。
“如果皇帝沒有專門的鋼琴老師,也從未練過鋼琴,那麼,皇帝是位音樂天才。”
天才這個詞讓皇帝很高興。
“天才,”皇帝說,“這是朕最先學會的幾個單詞之一,天才是無師自通的意思。”
事實上皇帝能演奏鋼琴,是出於對音樂盒子的迷戀和長時間的琢磨。他拆了無數只盒子,又將每隻盒子裝好,這讓皇帝不僅熟悉音樂盒子的原理,也熟悉了音樂。皇帝在那個壯麗的下午演奏了音樂盒子裡的音樂,後來還奏起了《春江花月夜》和《高山流水》這兩支曲子。雖然我們曾聽說洋人會在行軍、進攻、或是操練時演奏曲子,袁世凱訓練新軍也將這個學來鼓舞士氣,每逢使節來訪,我們也會依照禮儀讓宮裡的絲竹樂班,奏出對方國家的國樂以示友好,可皇帝用鋼琴演奏宮中曲子,還是第一次。這架鋼琴正適宜這夕陽,也適宜我們此時的心情。
太後任由皇帝找這個樂子。這樣一來,大家就都放心了。皇後和瑾妃退避,特殊嗜好使她們不能久待。皇後正在啃鐘粹宮旁邊的琉璃閣,可她聞到了鋼琴異樣的味道,這味道她從未嘗試過。皇後以身體不適為由,隱瞞和隔離了日益增強的慾望。瑾妃為另一種慾望所困,她心裡漏鬥狀的雲在龐大的身軀裡飄浮,她的心捉摸不定,她想要按住這片捉摸不定的雲,她在自己寬闊的身體裡越跑越遠。這也是需要隱藏的,瑾妃的恍惚疏離與喉嚨裡飄忽不定的喘息聲。這樣,在每天的黃昏時分,來為鋼琴調音試音,竟是我和皇帝獨處的佳時。這個屋宇般的到底,是皇帝見異思遷,新近迷上的玩物。為防風防雨,又專為這架鋼琴搭起了巨大的紗帳。這道景色一旦形成,就成了太後縱容溺愛皇帝的證明。上朝時,遠遠的,百官經過,都轉過頭看看武英殿前的紗帳和帳子裡的鋼琴。官員們想,皇帝將一個巨大的玩具擺在武英殿前,這意味著什麼?瞧瞧我們為之效忠的皇帝,由於沉溺玩物,有一天,若是被奪了皇位,也是理所應當的。很明顯,鋼琴擺在武英殿前對皇帝不利。
不,官員們不會這麼想的。皇帝將鋼琴放在武英殿外,此舉不僅安慰了太後,也安慰了百官。
對皇帝而言,即便身在三殿之外,也只是稍稍脫離摩羅花的暗影。可向來,事情都是對皇帝不利的,一直如此。
自從皇帝將鋼琴擺放在武英殿的月臺上,每天下午五時許,那龐大樂器就會奏起一陣雜亂的音調。皇帝請技師仔細維護鋼琴,尋找完美音色。皇帝專注於這件事,看來真是讓太後和群臣都深感放心。想想,這原是有理的。這麼多年,大臣們在為舉國最重要的男人尋找使他快樂的玩具,鋼琴只不過是其中略嫌龐大的玩物之一。為了安慰皇帝,最後,他們為他找來三個女人。
說到底,我是被當做一件玩具送進宮裡的。一開始,這個活人玩具小巧玲瓏,會唱小曲兒,會跳舞,會寫字畫畫,的確是件足以令皇帝入迷的萬能玩偶。但是皇帝沉迷於這件玩具,卻又令太後和大臣不安。這件玩具,使皇帝變得有血有肉,懂得感情,甚至克服了恐懼。皇帝的口吃之疾得到緩解,乃至痊癒,更是令太後和群臣不安。皇帝無疑是越來越健康了。皇帝甚而要重練騎射,漠北草原上早已消失的豪情,似在羸弱的軀體裡重新喚醒——只需回顧皇帝在甲午海戰中的表現,瞧,那差不多是一個人的戰爭。雖然局面不出群臣所料地走向失敗,然而,有一件事確乎是近百年來所不遇的。還有人記得,從大清建國起,在歷經數不清的大戰而令先皇們贏得萬世之功後,龍椅傳到第九位皇帝的時候,所有血管裡的血性都消失了,這個族群忽然變得異乎尋常地喜好和平,寧可毀了圓明園換取一時一地的安穩。徵收的賦稅,一大半都送去國外,只為偷得片刻的安寧。我們已經習慣和接受了現在的自己,如若不然,我們便會惶恐。然而,甲午年,皇帝的大臣們異乎尋常地看到,有一股血性從日益黯淡的後宮顯露,相伴而來的,還有無法遏制的憤怒,更多的憤怒似乎還遠遠地沒有到來。皇帝的這些表現令人憂慮。如果一國之君如此介意自己的心情,而不顧及群臣的安危,那麼這樣的皇帝,我們該怎樣對待呢?瞧,這場一個人的戰爭,皇帝恨不能親自前往戰場徵戰,這簡直是在摑群臣的耳光。沒有一個將軍和武士能令皇帝滿意,他們從戰場上帶回的,只有羞辱。
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即便坐在養心殿或是乾清宮,皇帝龍袍下都穿著全副鎧甲,皇帝命人將所有記錄先祖豐功偉業的戰事和戰事分析的書籍,從大庫搬至養心殿,皇帝挑燈夜讀,常常熬過一個又一個通宵。令人驚異的是,對於皇帝從小就顯出病態的身體,過分的投入竟然沒有損及他的健康,相反,他全神貫注,神采奕奕,兩眼放光,顯出前所未有的興奮與激情。皇帝拒絕一切娛樂,白天將全部時間花在分析各種奏摺和戰報上。晚上,皇帝展開地圖,點亮燈燭。自同治帝以來,皇帝的寢宮再次在夜間照得通亮。皇帝在亮閃閃的房間裡穿行,雙腳落在他渴望的戰場上,那骯髒,鮮血橫流,屍體覆蓋著暗紅色的土地。皇帝的視線又回到地圖上,盡量將各種標誌想象為實地景象,皇帝想從錯綜複雜的地標和雜亂紛紜的訊息中,理出頭緒,找到克敵制勝的辦法。
白天,皇帝讓人掩上養心殿的大門,除了放進稟報前方戰事的奏摺,放出發放命令的旨意外,不放任何人進來。深夜,皇帝看到那些盛著珍貴書籍的盒子上積滿了厚厚的塵土,卻並不感到厭倦。皇帝小心翼翼,不觸碰塵土,皇帝想,那是來自輝煌年代的塵埃。他開啟盒子,聞到了兩三百年前的氣味,這陌生的氣味兒令皇帝振奮。皇帝不是一個嗜血的君王,皇帝看到的,是一場又一場描繪在紙頁上的戰爭,每一場戰事,令皇帝熱血沸騰的,不是殺人的數字,而是祖先的英勇和置生死於不顧的氣魄。
皇帝想,在這深宮中,我到底怕什麼?我是怕有一天東瀛人殺進紫禁城,還是害怕別的什麼?皇帝又想,我真正需要的,是一個戰場,那裡有馴養多時的戰馬和彪悍的部下,勝負可以面對面獲得,當下就能了知結果,我需要震天的喊殺聲和噴濺的鮮血,來喚醒我萎靡的精神,我要迎著朝陽出征,或是於夕陽下目睹荒漠中沉寂下來的血染的沙場,我還需要悲痛和對勝利的渴望,來刺激和鼓勵明日計程車氣。而眼前的這一切都令我失望,我是皇帝,卻在深宮中做著一個關於出征的夢。
皇帝從四歲起就看到,擺在他面前的障礙太多,每一個障礙都迫使他後退,一直退到被玩具包圍的房間。去玩你的玩具吧,去擺弄你的玩具吧,好孩子都從玩具中得到樂趣,好孩子不思考玩具以外的事情,好孩子就是不必長大成人。
皇帝於是想到,他的恐懼不是來自海上的戰艦,而來自深宮裡的暗影。那是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恐懼,一層又一層的障礙。這恐懼自小伴著他,而每件玩具都是一個可以暫時遺忘的庇護所。玩具就是皇帝的症結。後來,他們又送進宮裡一個皇後,兩個妃子。現在,連珍妃,皇帝也不要看到,皇帝比任何時候都意識到,他需要的,其實是另一種東西。
皇帝命人從大庫搬來的書籍,每篇文章都寫滿了祖先的榮耀,然而,皇帝也看出,這些書自印刷裝訂後就再也無人翻閱。祖先的功業已無人顧念,大臣子民們平日裡都在看什麼書?皇帝問王商。這個問題無人作答,皇帝派人去做調查,皇帝想知道在這個舉國危險的時刻,他的子民們都在讀什麼書,難道他們不能像他一樣從祖先獲勝的戰績中,尋求啟發與靈感,乃至鼓勵嗎?皇帝問完這個問題後就陷入了無盡的思索,以至於皇帝很快淡忘了自己提出的問題。因而,在甲午海戰後即便皇帝得到過一份讀書報告,皇帝卻再無心顧及。
海戰摧毀了皇帝的夢想與雄心,皇帝將視線再次投向玩物,此舉既安慰了太後也安慰了群臣。太後和群臣看到那剛剛顯露的血性只延續了數月光景,就恢複了常態,便都吐出一口濁氣。朝臣們早已習慣了後宮的暗沉與平靜,重新歸於死水般平靜的後宮,令所有人都放下心來。群臣很快就熟悉,並認可了武英殿前安放的鋼琴,也很快習慣了每天從那大箱子裡淌出的音樂。這音樂極不悅耳,甚而難聽,但出於對皇帝的愛和忠心,這件玩具看來暫時令皇帝獲得了平靜和快慰。對於皇帝憂鬱而蒼白的面容,愈加單薄的身軀,這個龐大的玩具似乎正在發揮應有的效用,它讓皇帝在面對戰敗時哀而不傷,在失去權力時卻不失發散憂鬱的遊戲。皇帝保持平靜沉默的面容,說到底,對維護朝廷權利之平衡,是極有助益的。
在調音師試音後,皇帝又命人請來了樂師。
皇帝的來自一個叫荷蘭的國家。樂師出生在這個國家一個叫阿姆斯特丹的地方。這地方的名字不免令皇帝浮想聯翩。皇帝說,阿姆斯特丹,這個名字讓我想到十分神秘的地方,就像葉赫城和覺羅之地這樣的名字。
皇帝陷入沉思。在長達數月翻閱珍貴文獻的過程中,皇帝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姓氏中包含著一個地名。皇帝又想到皇後和太後的姓氏中也包含著一個地名。皇帝說,珍,每個人的名字裡都有一個地名,表明他來自一個獨一無二的地方。比如說,你姓他他拉氏,你一定來自一個叫他他拉的地方。他他拉,這個地方,或許你早就忘記了,可那裡也許是一片草原,也許有一個河灘,或者,在很久以前,你的祖先住在一片湖泊旁邊。一個地方最終變成文字,又成為姓氏與人終生相伴,這樣,無論人走到哪裡,都會帶著從前,帶著他來自的地方。想想看,正是由於有了那片地方,而在那片地方又發生了那些事,才有了今天的你——瞧,姓氏在提醒我,我卻不能想起它真正要說的內容。正如流淌在我身體裡的兩種血液,一種來自葉赫,一種來自覺羅之地,而我最大的迷惑,來自自身。
皇上,你身體裡有兩個地方,一個叫葉赫,一個叫覺羅。對此,你還能記起什麼?
葉赫與覺羅
珍,我們有許多話要說,我們不該錯過這僅有的時間。